梅姨沒有發覺楊清和的臉色，她拿火鉗子撥一撥火盆里的炭，讓那火頭更加旺了些，繼續道：“原指望到了揚州，找到了舅老爺，有舅老爺給小姐做主，把那好人家的子弟選一個，咱小姐的終身也就有了依靠了，卻沒有想到……”

說到這里，梅姨黯然的停住。

楊清和很想說從今后讓我來照顧小姐，然而這樣的話此時說來，只怕只會引得那梅姨反感自己。可是若不是這句話，自己還能說什么呢，又還有什么是自己想說的呢？

他突然就覺得累，也覺得煩，他的心里同樣有著一團火，熊熊燃燒，和著腳邊的火盆，這一里一外的兩團火直將他炙烤得口干舌燥。整個人仿佛那盆里的炭灰，瞬間就要變成灰飛開了。

忽然，梅姨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睛一亮，對著楊清和充滿熱烈的說：“恩人，不如……”她有點兒欲言又止，不好意思開口的樣子。

楊清和心思沉悶，見她這樣子，他勉強的擠出一絲笑意：“梅姨，有什么事，但講無妨。”

梅姨的眼神撲朔閃動，她死命的盯著楊清和的臉，像是要確定他到底有幾分誠意，楊清和被她的神情引得奇怪起來，心里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疑了起來：“怎么……”

想是在他的語氣里找到了某種肯定，梅姨緩緩的開了口，她的語氣深沉，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凝重，正色道：“我家小姐父母雙亡，舅老爺又不知去向，幸而有菩薩保佑，遇見了恩人，我家老爺在世的話，和恩人如今也是差不多年紀，恩人對我們又是恩同再造父母的，小婦人就想，不如……”

“不行。”梅姨的輕聲細語聽在楊清和的心里卻宛如記記重擊，不知道是心里太亂，還是腳邊的炭火太暖，楊清和的額頭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意，梅姨的話尚未說完，他就脫口打斷。生怕，下面的話一出了梅姨的口，就成了定局，再無回緩之地了。

梅姨楞了愣，繼而臉色漸漸的冷了下來，她輕曬道：“也好，奴婢也想著，是高攀了的。”

她以‘奴婢’自稱，將自己踩在深深的塵泥里，看著楊清和，她的語氣清清淡淡：“只是尋不到舅老爺，我們也就不能總在揚州呆著了，待過幾天小姐身子好些，我們就走。”說到這兒，她款款起身，對著楊清和斂袂而拜，“恩人對我們的大恩大德，若此生不能報，就只有來生給恩人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了。”

楊清和卻是呆了，披在身上的薄被滑落了大半也不自知，只是訝然驚道：“什么，你們要走？”

“是的，老呆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兒，一來勞煩得恩人不得清凈，二來……”梅姨不再說下去，臉色亦微微的黯了些，將頭扭去了一邊。

“二來什么？”楊清和卻急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為著什么，他的心里劇烈的顫抖，一個聲音在不停的在耳邊跳動，“她要走了，她要走了！”

梅姨沉默許久，方才開口，卻是不答反問：“恩人可還記得奴婢方才冒雨回來時的表情？”

之前梅姨渾身濕透，眼腮含淚的樣子又在楊清和的腦海里一閃而過，饒是他此時已經猜到十之八九，卻也依舊忍不住問：“記得，是……怎么了？”

梅姨的神情又激憤起來，她極力壓制的樣子：“也沒有什么，不過是跟人爭執了幾句？”

“是……是和楊某有關？”楊清和決定不再回避這個話題。

這句話仿佛是一團火，燒得梅姨的雙眉騰的立了起來，她定定的看著楊清和，語氣陡的清冷：“原來恩人已經知道了。”放下火鉗，她站起背轉身子，“我家小姐天姿聰穎，玉潔冰清，恩人也是光明磊落，心胸坦蕩，可是我們再怎么清白做人，問心無愧，看在別人的眼里，終歸……”

想是下面的話實在不堪，梅姨再說不下去，聲音里已是帶了極羞怒的哽咽。

楊清和的臉色白了又紅，下面的會是什么樣的話，他不用想也知道了，男女授受不親，自己往鐵貓兒胡同里日愈來得勤快，怎能不落人口實。

他楞楞的說不出話來，梅姨冷眼觀察他的神色，心里不由冷笑，也不說話，只冷冷的看著楊清和。

楊清和的心里瞬間已是百轉千回了，他細細思量梅姨的話，她的意思分明是，擺在他眼前的就只有兩條路：一，是認蘇洌兒為義女，為她尋門親事嫁了。如此，也正好就脫了眾人的口舌。二，就是蘇洌兒離開揚州。

前面的話在梅姨尚沒有出口時就被他打斷，他萬沒有想到后面的這條路更是絕遠，如此，他和洌兒，終究還是山高水遠，再無可能了。

腦子里又是蘇洌兒如哀似怨的眼神，鼻翼間仿佛又有那幽惑的清香縈繞，他只覺得心內一蕩，已經是醉了般，再不肯清醒過來，面對這樣殘酷的現實了。

梅姨的面容堅決，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換了自己，只怕亦是同樣的抉擇。他突然覺得，如果蘇洌兒離開揚州，自此再不能在他的眼前出現，實在是掏心挖肺的一件傷痛到極點的事。不行，無論如何不行，他不要她走，他不要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