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鴇見前夫
作者:立誓成妖|發布時間:2018-01-10 06:10|字數:4363
華采幽真是挺喜歡油菜花的,小小的一朵,沒有撲鼻的香氣也沒有奪目的花容,但有著一股昂然蓬勃不屈不撓的生命力,盛開時,滿田野金燦燦的望不到頭一見便煞是喜人。
然而,這絕不代表她真的想做一朵油菜花,準確地說,是痛恨被安上‘油菜花’的外號,再準確地說,是痛恨被一個人這么叫。,當然,事實上也就只有一個人會這么叫。
從她十歲那年起,被那個人,叫了整整六年。
“油菜花,你走路能不能別橫沖直撞的?”
“油菜花,你不要總是舞槍弄棒的稍微有點女孩兒家的樣子好不好?”
“油菜花,你居然把我從百里外辛苦運來的泡茶泉水用來洗臉?”
“油菜花,你又砸爛了我的君子蘭,這都已經是第幾次了?!”
“油菜花,你今后不要出現在我周圍的十尺范圍之內!”
“油菜花……”
華彩幽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聽到這三個字從那兩片薄薄的唇中,以那種溫和清雅里帶著氣急敗壞和不屑不恥的語氣說出來,何曾想,耳根子才不過只清靜了一年半的時間便再遭荼毒。
由南自北數千里,這茫茫人海怎么就能恰巧碰上了?
沒容她雙目飆淚無語問蒼天,那個聲音又幾近失控地咆哮了一句:“油菜花,你為什么會在這兒?!”
華采幽被吼得心肝一陣亂顫,下意識反問:“你又為什么會在這兒?”
“果然是你!真的是你!你你你……”
“唉,我來還想跟你虛偽地道一聲‘別來無恙’,可是你竟添了結巴的病癥。”
蕭莫豫正怒氣勃發語無倫次,正想反唇相譏,一直冷眼旁觀的魏留卻突然開口對華彩幽問道:“阿采,這位是?”
“阿采?!”
“算是……故人吧!”
“故人?!”
在連番刺激后,蕭莫豫終于冷靜了下來,揮揮手中的描金折扇快速調整了情緒后,轉而對魏留微微一禮:“敢問兄臺貴姓?”
魏留亦還禮:“免貴姓魏。”
“原來是魏兄,在下蕭莫豫。”
“原來是蕭兄,幸會幸會。”
“彼此彼此。”
華采幽看著兩人的客套寒暄的兩人不由暗暗一嘆,莫非真如裘先生所言的那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她這只‘鬼’生生把小墨魚給逼得面目猙獰青筋暴跳的?
看看人家現在,錦繡絲袍飄逸,一枚玉簪束發,面容清俊,身量修長,舉止溫雅從容,言談斯文有度。
橫看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是一位濁世翩翩佳公子的俏模樣,哪里有半分面對她時的咆哮跳腳不淡定,活脫脫像只炸了毛的貓兒?到底是她該好好反省一下呢,還是這家伙根本就是個人格分裂的神經病?……
不過,這個問題她暫時沒空去弄清楚,因為蕭莫豫此刻正十分有禮地說道:“在下有幾句話要同這位……故,交……說,不知魏兄可否擔待一二?”
他把‘故交’二字說得極是咬牙甚為切齒,聽得華采幽頭皮一陣發麻,脫口而出:“我跟你不熟,沒什么可說的。”
“不,熟。”蕭莫豫那兩排整整齊齊的白牙,眼看著便幾乎要被磨成了粉末。
魏留于是萬般無奈地攤了攤手:“既然阿采這么說,就只有請蕭兄不要見怪了。”
蕭莫豫瞇了瞇雙眼,猛地逼上前一步,居高臨下瞪著被嚇了一跳的華采幽,聲音里卻帶了森森的冷意:“好吧,那我們就在這兒說!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這樣高高在上的質問語氣,讓已經平復了最初震驚的華采幽產生了本能的反感:“這好像與你無關吧?蕭公子!”
“你叫我什么?”
“我敬你是客,自然要稱一聲蕭公子,不然呢?”
她揚了下巴連譏帶諷的模樣,總是能輕而易舉便將人所有的涵養氣度通通打碎,蕭莫豫忍無可忍探手抓住她的腕子:“油菜花,不要再試圖挑戰我的底線!”
華采幽撇撇嘴:“怎么,想動武?別以為你是客我就不會還手!”
“客?”蕭莫豫這回終于抓住了這個關鍵字眼:“你說的是什么客?”
“嫖客!”華采幽嘴角下撇的弧度更大:“到這兒玩的,還會是什么客?”
“我是來談生意……”蕭莫豫下意識急急解釋了半句,又停下,手上加力,再度說話時顯得有些艱難:“別告訴我,你是這里的……”
華采幽忽地嫣然一笑,就勢攀上了魏留的臂膀,原本略顯低沉的聲音竟甜得有些發膩:“沒錯,我是這里的姑娘,這位是我的恩客。蕭公子你也要來捧場么?實在是抱歉得很,我這幾天都沒空。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倒可以推薦幾位色藝雙絕的姐妹,包您滿意。”
蕭莫豫渾身的血液像是霎那全部涌到了臉上,接著,又瞬間褪了個干凈,徒留空洞的蒼白。
華采幽則趁機抽回自己的手腕,挽著魏留,用無比專業的嬌媚聲音嗔道:“你不是說要帶人家去賞景嗎?再不走天色就晚了呢!”
魏留的目光在兩人面上逡巡一番,眉梢微微一揚,旋即抱拳對呆若木雞的蕭莫豫笑道:“美人恩,不能拒。先行告退,蕭兄見諒。”
走至小徑拐角,華采幽在轉彎時視線掃到依然如石像般佇立在樹下的人,修長挺拔,發絲如緞,與記憶中那個拈著落葉輕輕搖頭嗟嘆的身影,并無二致。
出了‘銷金樓’,策馬徐行約莫半個時辰便離了繁華喧鬧的市區,來到城郊,彼時正是涼風習習斜陽照。
至山腳,將馬拴在路邊樹上,沿山道蜿蜒而上,一柱香后,眼前陡然開闊,一簾瀑布自上傾瀉而下,在一汪碧潭中激起浪花層層朵朵。
這瀑布并不很高也不很急,少了壯闊多了寧和,倒頗有幾分江南的婉約之態。
并肩于一處光潔大石站定后,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的魏留偏首笑問:“這兒的景致可還入得了阿采的眼么?”
華采幽仰首,深呼吸,感受著星星點點水滴落在臉上的清涼,沒有做聲,只是微微頷首。
“那么,我的費用可否減免?”
“……不二價!”
“噢……那你準備如何服侍我呢?詩詞?歌舞?作畫?曲藝?還是……美色?”
“……這些都沒有,陪你練武行不行?”
魏留負手大笑。
華采幽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卻只有短短的兩聲,便又猝然收住。
“你的那位故交倘若對你有幾分了解,就會知道‘銷金樓’這樣的地方斷不會讓你這樣的姑娘來陪我這樣的客人。”魏留望著那條奔流的白練,神情舒緩顯得很是愜意:“否則,豈不是自砸招牌么?”
華采幽怒目瞪了他半晌,到最后也只有沮喪嘆氣:“站在老板的立場,我必須得承認你的說法很正確。但是站在個人的立場,我很有把你推下去淹死在潭水里的沖動!”
“即便不了解,只要有心去打聽一下,也會知道住在那個園子里的是何許人也。”魏留轉過頭看著她:“所以,你所說的那些謊言除了能帶給他短暫的打擊之外,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華采幽呆了一下,然后抱膝坐在濕漉漉的石板上:“什么都看得太過明白的話,是會活得很累的。”
“我還看明白了一點——華采幽,油菜花……”魏留輕聲念叨了一遍,再度大笑:“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那位蕭兄真是有趣!不過,我還是覺得阿采更好聽些。”
“叫什么都比那個見鬼的名字好聽!”
華采幽沒好氣嘀咕著,隨手抓起一塊石頭砸了出去,濺起的浪花和激起的聲響全部都被飛流直下的瀑布所掩蓋。就好像,她對那個小墨魚所能夠造成的影響……
“常離……”
“嗯?”
“反正你這么厲害,什么都能查得到對吧?所以,我好像也沒什么可藏著掖著的。”
魏留垂首看她,眼睛里有了然的笑意:“承蒙夸獎,洗耳恭聽。”
華采幽咬著下唇把玩了一會兒手中的尖利石塊:“你應該知道,我是被夫家所休。只不過,那封休書是我自己主動寫的……”扯了扯嘴角,自嘲苦笑:“其實這么做就是為了給自己留點面子,日后說出去想起來也才會覺得沒有那么凄慘。本來嘛,做什么非要等著別人開口?何必一定要到了那樣不堪的境地才死心?瀟瀟灑灑地的離開,大大方方地的放手,快快樂樂地的過接下來的人生,多好!這世上,誰沒了誰不能活呢?”
她的眼睫上面沾了一層細密的小水珠,如清晨的蝶翼般輕顫。魏留稍稍俯身,溫厚的手掌按在她的肩頭,聲音沉緩,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只有真的能做到瀟灑,大方,才能快樂。你說的沒錯,這世上誰沒了誰都能活,再深的傷痛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愈合。但是在此之前,你首先要確定的是,不后悔。”
不后悔……
華采幽的手不受控地一抖,尖利的石角頓時將手指扎出了血來。
這種刺痛,就像當初聽到表妹對她說的那番話時,心里的感覺。會疼,但并不強烈。只是,原本以為很快就會消失的痛感,竟在隨后的日子里時不時復發。淡淡的,不撕心不裂肺,卻持久不退。
為什么會這樣?
之所以幾乎沒怎么猶豫便寫了那封休書,就是因為覺得可以壓根兒不在乎,覺得既然彼此厭煩又何必勉強在一起不如索性放手去成全,覺得離開了那個家離開了那個人他自己會過得更好,覺得一轉臉就可以把那六年里所有與他有關的東西忘得一干二凈……
然而現在看來,卻好像并非完全如愿。
是不是太過意氣用事了?是不是錯估了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后悔了?
不,不后悔,不能后悔!
她不要跟一個完全不喜歡自己的男人過一輩子,寧愿浪跡江湖孤獨終老也不愿在強求而來的感情中,變得卑微、變得渺小、變得狹隘而最終失去了自我。
她要的是一份完完整整的感情,如果沒有,那就徹底不要!
魏留撩衫蹲下,將華采幽傷口的臟血擠盡,又撕下內擺的布條細細為她包扎好,溫言囑咐:“回去后記得再用藥酒擦一遍,省得感染。”
他此刻的神情寡淡,看不出任何心緒。聲音在毫不停歇的水流中越發低沉醇厚,帶了些許的空闊。英挺的眉眼和鼻梁上都沾染了薄薄的水汽,讓他的樣子看上去多了點兒柔和也多了點兒疏離。
華采幽瞧了他幾眼,又低頭活動了一下被包得圓鼓鼓的手指,咧嘴一笑:“不知道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有福氣享受過被魏城主親自包扎傷口的待遇呢?不過,你好像真的很閑……”手一撐地利落跳起:“三天兩頭往‘銷金樓’跑,難道就不怕手底下的官老爺們有樣學樣,個個以青樓為家?”
“這樣不好么?也算是給你們拉生意了。”
“只怕這種錢太燙手,有命賺沒命花呀!萬一有什么清廉耿直之人鬧起來,玩個撞柱死諫什么的,城主大人迫于壓力不得不殺一儆百,到時候,我這個倒霉鬼怕就會成為第一個被殺給猴看的雞了。”
魏留莞爾:“這個比喻不錯。”
“……不要管字面意思,重在領會精神!”
“阿采,你放心。”魏留沉默片刻,輕柔的聲音里略帶嘆息:“我承認,最先接觸你是為了馬武的案子。但后來確定你與此案無關后,便純粹只是來找你喝茶聊天而已,沒有其他目的。而且,我向來公私分明,絕不會耽誤正事。所以,你這只小雞一時半會還沒有人敢殺。”
他這樣坦坦蕩蕩地的承認倒讓華采幽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心中雖依然還是會閃過莫名的不安,卻也無跡可尋,只好忽視。
干笑兩聲:“喝無味的茶,聊無趣的天,真不知你是太給我面子呢還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干跑來玩自虐。”
“阿采,你可不像是一個謙遜之人吶!”
“隨便吧!你愿意來我便只好奉陪,橫豎花茶和口水都不要錢。”他存心避而不答,華采幽便也懶得再費心試探,遂拍拍手,當先轉身離開這處無人打擾的靜謐:“快走快走,小雞要回窩吃食了!”
魏留失笑,緊走兩步,與她并肩。
夕照下的眸子,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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