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昔為匣中玉3
作者:冬月初雪|發布時間:2017-04-13 08:17|字數:6066
轉眼間,就到了傅嘉年與中灜文化交流協會共同舉辦友誼賽的日子。友誼賽統共分為四大類——制香、鑄刀、茶道和木雕。
第一類為制香斗藝,日子定在今日,是四大類里最先開始比試的一項,地點還是選在七星樓。
賀浣之對此次比試信心滿滿,但賀炳華對此次斗藝也很看重,賀浣之不敢辜負父親的囑托,特地帶了一套賀家祖傳的制香器具,早早便來到七星樓里等待斗藝開始。
七星樓正堂用一扇屏風隔開,兩邊各放了六排十二格子的木質格盒,總共盛放七十二種香料供參賽者挑選。為了公平起見,比賽用的這些香料均為傅嘉年提供,而比賽的評委,除了傅嘉年以外,則是兩名出身滎州另外制香世家的家主、兩名瀛國的制香大師及四位滎軍軍官。九張漆黑的雕花太師椅端正擺放在臺下,一條長桌貫穿首尾。評委席之后,則是一列列觀禮席,許多滎州各界頗有名望的人士都赫然在列,此時已經到了一多半,都端坐在位置上,無人言語,自生出一股肅穆的氣息。
賀浣之在等待中漸漸開始緊張起來。雖然臨出門時,賀浣清還三番五次貶低那個瀛國大師來給賀浣之增長士氣,可這畢竟是賀浣之第一次來參加比賽。她常年身處閨閣,出門也是和陳煜棠一起。而今,臺下的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看,賀浣之還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不由自主有些手抖。
她禁不住往門口看去,來來往往的,卻都不是期盼的那個身影。
早在昨日清晨,賀浣之便寫信給了陳煜棠,邀請她來觀禮,陳煜棠在早上給了答復,說是今日事忙,約了人要談生意,但一定竭力調配時間,盡量過來一趟。
賀浣之心里突突跳得厲害,手心里沁出汗來,只想和陳煜棠說上兩句話來紓解。眼看著距離比賽的時間越來越近,陳煜棠卻遲遲不見蹤影。
距離比賽開始僅剩五分鐘,賀浣之從椅子上站起身,往門口走了兩步,有些埋怨陳煜棠趕不及過來,竟不提起給她個信兒,又有些擔心,唯恐陳煜棠出了什么事,否則怎么會不知會一聲?
賀浣之看了眼自己帶過來的丫鬟,她思前想后,很想叫丫鬟去陳家問問情況,可算了算從七星樓到陳家的時間,只怕丫鬟剛一趕到陳家,這邊比賽就開始了。她若是在比賽中有什么事,沒有人可差使,只怕要誤事。
想到這里,賀浣之只能勉強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卻不甘心地守在門口,臉色鐵青。一旁的丫鬟很是擔心,扶住她的手臂,問道:“小姐,怎么臉色忽然這么難看,是不是不舒服?”
賀浣之搖了搖頭,正要讓她扶自己回去,門口卻忽然傳來女子的說話聲。對方的腔調十分奇怪,語速緩慢,一字一頓,似乎是在生硬地強調什么。賀浣之凝神,才聽出她說的是“必敗之局,卻不得不要面對,當然會不舒服了。”
賀浣之看向那人,她五官生得較小,典型的瀛國人長相,算不上容貌傾城,但很耐看。
恐怕她就是賀浣清所說的那位瀛國的制香大師平尾晴奈。她竟然臨近開場才姍姍來遲,又出言不遜,實在很不禮貌。
賀浣之勉強笑了一下,丫鬟氣憤不已,道:“什么叫‘必敗’?既然是斗藝,當然要比試了才知道!”
平尾晴奈卻沒有看主仆二人一眼,徑自越過她,往七星樓外廳走去。
傅嘉年正站在評委席前,和一位年長的軍官攀談,一抬眼,見到平尾晴奈姿態倨傲地走過來,身邊只帶了兩個侍從,而身為會長的竹中友江并未出面。
傅嘉年抿了抿嘴唇,收回目光,垂首和那名軍官繼續原先的話題,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道:“父親就是這么個脾氣。但李叔上次負傷,他雖然沒有同李叔說什么體貼的話,我卻見他在李叔病床前頗為動容。可見表面上的嚴厲還是當不得真。”
平尾晴奈此時已走到近前,傅嘉年才適時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似乎沒有和平尾晴奈搭話的打算。平尾晴奈卻徑自走過來,朝傅嘉年鞠了一躬,用生硬的漢語說道:“傅先生,會長有事不能到場,托我向你表達歉意。”
傅嘉年點了點頭,平淡道:“時間不早,滎州制香賀家的傳人早已到場,也請平尾大師盡早準備吧。”
平尾晴奈卻又繼續說:“他說,這場比試毫無懸念,他只要等好消息就可以了。”
賀浣之原本跟在平尾晴奈身后,也往這邊走,此時就站在傅嘉年旁邊,自然也聽見了這話,臉上白了白,絞緊了雙手。她第一次參加這種斗藝,先前已經被平尾晴奈嗆聲過一次,現在又遭到對方的鄙薄,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反駁來給自己找回臉面,只能一言不發,咬緊了自己的下唇。丫鬟看到賀浣之再次吃虧,氣得發抖,正要出聲,賀浣之害怕她在傅嘉年面前說了什么要不得的話,連忙拽了拽丫鬟的袖子,后者只能訕訕噤聲。
傅嘉年顯然也不喜歡平尾晴奈輕狂的話語,頓了頓,淡淡道:“手藝要切磋才能見真章。對陣前的叫罵,在中國都是粗人才會做的,難道瀛國的香道也流行這個?”
圍觀的多數是滎州的手藝世家傳人,聽了傅嘉年的話,都紛紛起哄叫好。
平尾晴奈自取其辱,臉色一下變得難看起來,默不作聲地帶著侍從去了七星樓右側的香料盒前。
賀浣之感激地看了傅嘉年一眼,對傅嘉年微微致意。傅嘉年點點頭,臉上沒什么表情,也沒有講話,但素來清亮的眼睛里難得流露出鼓勵的神色。
比賽時間到,評委宣布開始,并說出規則:制香斗藝分三大項別,為選香、調香和制香。第一步選香則是在限定的時間內,從這七十二種香料里,選出制備香料的材料。
這一步驟看似簡單,但需要綜合考慮每一種香料的用途、香型,再選出合適的香料,按君、臣、佐、輔進行配伍。只有君、臣、佐、輔各適其位,才能使不同香料盡展其性。
賀浣之和平尾晴奈都是頗具經驗的制香人,選香對兩人來說都不過是基本功罷了。
賀浣之其實早有打算,壽陽公主梅花香是她最喜歡的一款,以沉香、棧香、雞舌香等九種香料混合,制作成香丸,工藝并不復雜,但香味雍容大氣,勝在氣度。況且她此次為了參賽,請了賀家祖傳的制香器具,不出意外,平尾晴奈絕不可能做出更勝一籌的香丸。
在賀浣之選料的時候,往平尾晴奈那邊望了一眼。隔著屏風,她看不見平尾晴奈那邊的場景,只能看見平尾晴奈的身影在屏風后攢動,看架勢,似乎大部分的香料都取用了一些。
賀浣之有些不解,時間還早,慎重起見,她手上的動作也停了停,思索平尾晴奈此舉的用意。
難不成這位瀛國的香料大師真如賀浣清所言,身無長物,根本不懂制香,便每一種香料都取了一些?可這樣的人,為什么會順利進入中瀛文化交流協會,又得到竹中友江的推薦?
在賀浣之停滯的空當,只見平尾晴奈手上的動作更快,一邊取料,一邊用生硬的漢語對她身后的侍從說道:“森口,都是一樣的香料,品質沒有什么好比的,又限定了時間,比的一定是成品的復雜程度,也是就使用香料的數量。我們需要先下一城,務必選取盡量多的香料。”
平尾晴奈的音色奇怪,開口還是一字一頓,將話說得蹩腳。但這話語里卻透出一股誠懇來,賀浣之不疑有他。
賀浣之手上頓了頓,也回過味來。她的梅花香只有九種香料,太過簡單,而看平尾晴奈的架勢,做的多半是使用二十余種香料的百和香。她猶豫了一下,只得改變了主意,放棄了之前取用的幾種香料,決定擊破平尾晴奈的計策,也以百和香應對。
好容易將香料取用完畢,賀浣之望著香爐上用來計時的香也要燃到盡頭,才忽然發現疑點。
平尾晴奈的侍從也是瀛國人,她為什么不用瀛國話與之交流,偏要用她并不熟悉的漢語交流?當下的解釋,恐怕只有……
賀浣之驚恐下,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飛快拿了銅盆銅稱重新去取沉香,她的異常舉動落在評委眼里,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
在賀浣之去取第四樣香料時,時間到,屏風撤去,賀浣之手上動作不停,臉頰上的汗水滴落,剛剛將銅稱里的香料倒入銅盆,瀛國評委便出聲警告。
“時間到,不遵守規則繼續選料的人,將會被取消比賽資格!”
傅嘉年唯有喊了一聲“賀浣之”,賀浣之只有被迫放下了手里的東西。
傅嘉年見她神色不對,臉色白得嚇人,額角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虛汗,便走過去詢問道:“賀小姐,這兩份香料,你要以哪份參賽?”
他聲音和緩,不似平日里的冷漠,還是將賀浣之嚇了一跳,怔怔將自己的百和香遞到傅嘉年手里,才如夢初醒,想起來去看平尾晴奈選的料子,一眼掃去,果然上當。
平尾晴奈只選了七八種香料,她之前的動作和話語,果然都是用以蒙蔽賀浣之的。
兩人的東西呈上,幾位評委略一討論,認為賀冰瑞的選料雖然復雜,但她前期猶豫不定,頻頻去看平尾晴奈的動態,后期又有反悔的勢頭,沒有制香應有的心平氣和,多了功利心;反觀平尾晴奈,對每一種香料都很虔誠,拿起依次辨別,再從中選用所需的香料,而且配料精準,更勝一籌。
結果一出,賀浣之偏過頭,看了平尾晴奈一眼,恰好平尾晴奈也在看她,笑容狡黠,她果然是故意的。
賀浣之攥了攥拳頭,只覺得不勝委屈,卻又不甘心當著這樣詭計多端的對手的面落下淚來,只能強忍著蹙緊眉頭。
第二類斗藝則是調香,將香料調和好,以備制香之用。調香的工藝可復雜可簡單,簡單的只需要將制香的材料研磨成粉末即可,而復雜的則需要使用特定的炮制方法使香材的藥性發生改變,具體手法又分為修制、蒸、煮、炒、炙、炮、焙、飛等等。
賀浣之定了定心神,將之前選取的香料依次擺好,拿出銅缽來搗研成細末。因為材料復雜,她研磨起來也頗為費力,等二十多種香料全部研碎,她的兩只胳膊已經累得抬不起了。而平尾晴奈則早已處理完畢,調好香料,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辛苦。
兩人調香完備后,評委逐個看過,高下立見。賀浣之不愧是匠戶世家出身,她的手法精湛,又用了祖傳的研缽,香末細膩如塵,遠勝于平尾晴奈。第二局算是賀浣之贏了。
最后一局則是最為關鍵的制香了。
傅嘉年正要讓人開始計時,平尾晴奈忽然勾了勾嘴角,仍然用她那蹩腳的漢語笑道:“這一局我看就不用比了,賀小姐,你說是吧?”
傅嘉年并不知道其中的關竅,只好看了看賀浣之。
賀浣之臉色越發蒼白,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她半晌才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道:“當然要比。”
平尾晴奈微微笑道:“賀小姐,這些香料都是沒有處理過的,你告訴我,你如何能在今天內做出百和香?”
賀浣之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并不說話。
傅嘉年心生奇怪,去問評委席上的一位制香世家的評委,才知道,百和香不單單是用料復雜,也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制備復雜。這復雜不光是工藝,還需要時間的沉淀。百和香起碼要在瓷器中密封月余,其中的二十多種香味才能柔和在一起。賀浣之剛剛在選料階段求勝心切,忘記了后面還要制備香料,因此選取了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的百和香……
傅嘉年蹙了蹙眉,看了看一臉凄惶的賀浣之,也不忍心過多責備,終究還是失落,也無心去安慰她,便只淡淡道:“既然如此,確實沒有繼續比試的必要。這場斗藝就到此結束吧。”
他話音剛落,觀禮的滎州人士便開始長吁短嘆起來。
賀浣之僵硬地坐在角落,不敢抬頭去看眾人,恰在此時,瀛國評委再度發聲,客氣問道:“傅少帥,我們不是很明白,最后比賽的結果是——”
傅嘉年風度仍在,點頭,鄭重宣布道:“這場制香類斗藝,獲勝方是瀛國代表,平尾晴奈。”
兩名瀛國評委當即站起身,熱切鼓掌,其中一人刻意走過來,繞過賀浣之,迎向平尾晴奈,重重拍了拍平尾晴奈的肩膀,大笑道:“平尾,做的好極了!”
平尾晴奈朝著對方鞠了一躬,不忘去看賀浣之的反應,冷笑著謙虛道:“您太抬舉我了,只能算是沒有給我們瀛國丟臉罷了。真是沒有想到,滎州久負盛名的制香賀家如此不堪一擊。”
等瀛國人熱熱鬧鬧地離開,滎州這邊才陸陸續續離場,臉上或多或少都帶著些黯然。
賀浣之仍然呆呆坐在外廳一角,丫鬟有些著急,輕輕搖了搖賀浣之的手臂,道:“小姐,別難過了,咱們先回家……”
賀浣之咬緊牙關,被丫鬟攙扶著站起身,一回頭,卻看見了陳煜棠。
陳煜棠有些錯愕,她見了這番情形,心中已經將比賽的結果知曉了七八分,愣了一下,也走過去,想攙扶賀浣之。賀浣之卻收了收胳膊,避開她的手,眼淚登時止不住往下落,喃喃問道:“煜棠,你既然不來,為什么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陳煜棠只得收回手,愧疚道:“我本以為來得及,卻沒想到比賽結束得這樣早。對不起,我應該提前告訴你的。”
她不知比賽細節,卻見賀浣之肩頭劇烈顫了顫,明白自己說錯了話,趕忙補充道:“浣之,你初出茅廬,不用太在意輸贏,以后……”
她還在說著,賀浣之卻一臉疲憊地繞開了她,緩緩往外走去。
丫鬟將賀浣之帶來的器具收拾起來,匆匆朝著陳煜棠行了個禮,快步跟上了賀浣之。
離開七星樓,賀浣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才發現賀炳華正在召開族會。
議事廳的叔叔們臉上都掛著笑意,就連坐在正上方的賀炳華,臉色也比平日里和緩了許多。大家都一動不動地盯著賀浣之,只等她宣布自己大敗中灜文化交流協會的好消息。
賀浣清有些等不及了,率先站起身,走到賀浣之身邊,焦急問道:“怎么樣了?”
當即有長輩笑道:“還能怎么樣,瀛國人哪里是我們的對手?”
“輸……輸了。”
賀浣之話已出口,滿堂寂靜。
賀炳華當即站起身,臉上又驚又怒。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爸,我輸了。”
“到底怎么回事?”
賀浣之眼里沁出淚水,還未說出因果,賀炳華便已暴怒著走上前來,呵斥道:“當初是你非要代你大哥參賽的,我怕你不敵,還叫你莫要輕敵,讓你哥哥一遍遍給你溫習。現在一句‘輸了’就想了事?你丟了賀家的臉面,這件事必須有個交代!你說說,演練不下百次的壽陽公主梅花香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最后這句話像一柄利劍一樣插在賀浣之心上,是她太在意輸贏,才會著了平尾晴奈的道,放棄爛熟于心的壽陽公主梅花香,轉而去煉制什么百和香。她滿心畏懼和委屈,根本不敢將自己擅作主張、未用壽陽公主梅花香參賽的事講出來,又恨自己太笨才會輸了比賽,當即一轉身,不管不顧地跑出議事廳。
父親這樣生氣,她左右是不能待在家里了,她便往門外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去陳家找陳煜棠尋求幫助。陳煜棠這樣聰明圓滑,一定能幫她找到法子,讓父親原諒她的。她剛一邁出門檻,才跑了兩步,忽然想到自己怨懟陳煜棠時,陳煜棠臉上落寞愧疚的神色,心思更加紛亂。
陳煜棠就算待她再好,莫名其妙地被人將失敗的怨氣撒在自己頭上,也是會介意的吧?
可除了陳煜棠,她又能找誰收留她?
她這樣想,眼淚再次禁不住往下掉,視線迷迷蒙蒙的,險險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也被她嚇了一跳,踉蹌之中扶住了她的雙臂,自己好容易站穩了身子,還不忘扶持她一把。
賀浣之抬頭,看見對方的臉,怔了怔,下意識收起滿臉的委屈,抬起手背飛快抹去臉頰上的眼淚。
這人正是許繪,他一臉擔憂地看著賀浣之,猶豫問道:“我聽說……聽說了七星樓斗藝的事情,所以過來看看你。”
“我沒事。謝謝你,許先生。”賀浣之嘴上給他寬心,眼淚又抑制不住地簌簌落了下來。
許繪原本想抬手幫她擦眼淚,又覺得不妥,有些手足無措,只好將懷里的手帕拿出來遞給她。賀浣之接了,哭得越發傷心,發出嗚咽聲來。
賀家門前還算熱鬧,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有些正偷眼在看賀浣之。
許繪見到,只覺得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賀浣之的后背,勸慰道:“我知道有個地方,能讓人心情平靜,離這里不遠。賀小姐要是愿意的話,我帶你去吧?”
賀浣之囁嚅著答應下來,許繪當即帶著她往南面的荷花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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