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到此戛然而止。

不是我賣關子，而是從老先生提供的材料中，只能挖掘到這么多素材。

我隱約感覺，老先生心中有一個完整的計劃，他每次拋出一定數量měng料，在最高潮處，就失去了線索，似乎是在一步步引導我，往他預想的方向發展。

對于素材我很有信心。我相信，只要老先生在報紙上看到我的報道，肯定會主動和我聯系，再提供讓我耳目一新的材料。

但我心中仍然隱隱擔憂，就是這厚厚一疊、我花了整整兩周時間才整理、撰寫的文稿，能在老張那里順利通過嗎？

果不其然。在我將文稿交到“社會紀實版”編輯部的第二天，老張找上門來了——

“于記者，你這也太扯了一點吧！”老張將一疊打印稿重重地摔在我辦公桌上，“上次寫那個抗戰烈士遺骨后續報道，就是憑空想象；現在又杜撰個什么關于重慶空戰的報道，大肆吹捧國民黨軍，簡直就胡編亂造。責任編輯也太不負責任，這種文稿，怎么能審查通過，還送到我這里……”

自己辛辛苦苦挖掘出的長篇報道，就這么被老張輕描淡寫地否定了，而且還連累我朋友受牽連，一股熱血“騰”地沖上我腦門！“啪！”我重重一拍桌子，用手指著老張吼道：“老張，你說清楚，憑什么說這篇報道是胡編亂造？”

周圍的同事聽到我這么大吼，也嚇了一跳，紛紛從工作分割間站起身來，對我投來吃驚的目光。

老張沒想到我會當眾和他抗爭，一時不知所措，呆呆站在那里。

到了現在這個程度，我覺得自己不能一直忍氣吞聲，索性捅破我和老張之間這層心照不宣的窗戶紙：“老張，你處處打壓我，不就是怕我搶了副總編的位置嗎？我實話告訴你，我沒興趣，‘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竟未休’！你就安心準備當你的副主編好了。”

聽我這么一說，旁邊一些平日里和我關系不錯，或受老張打壓的記者，紛紛發出快意的輕笑。

老張被我說出心底的秘密，頓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急吼吼地說：“于新，你亂說什么，我和你討論工作問題，你不要牽扯到別的好不好？”

“工作問題？”我冷冷地說，“既然是工作問題，為何我與采訪對象見面，你要派人跟蹤監視我？”

“沒有的事！于新，你造謠生事，血口噴人！”老張臉漲得通紅，唾沫四濺。

“沒有的事？”我鄙夷地笑了一笑，掏出手機，“我不，我將這段視頻發在報社的工作群里，或者，到朱總面前，當面來對質？”

老張被我一下擊中了軟肋，頓時泄了氣：“好好！于新，你目無領導，我管不了你，但我是社會紀實版主編，你這篇文章，我堅決不簽字。”

如同斗敗的公雞，老張撂下一句話，氣咻咻地走開了。

半個小時后。我就接到了朱總的電話。

“小于，聽說你和老張吵架了？”在總編辦公室，朱總和顏悅色地問道。

“是的，老張也欺人太甚！一開始，就武斷地說，我的報道是胡編亂造，還上綱上線，說什么吹捧國民黨黨，將”我就將他派人跟蹤、偷窺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我以黨性和人格擔保，我所說的，全都是事實。”

“如果這樣，那是老張不對，我會和他好好談談，”朱總緩緩說道，“但是，小于，你在工作場所，當眾頂撞領導，造成非常不好的影響，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要嚴厲批評！”

盡管朱總聲音平緩，但我依然能感覺到其中的分量。我立即說道：“我誠懇接受批評！我現在就跟老張道歉。”

“回來！沒腦子，老張正在氣頭上，這時你去道歉，他怎么可能接受？”朱總叫住了我，“但你這篇稿子，在社會紀實版連載肯定無望了！老張堅決拒絕簽字，我也無能為力，”朱總翻看著厚厚的一疊打印稿，帶有幾分惋惜地說，“我看了文稿，人物很豐滿，脈絡很清晰，空戰、諜戰也很精彩，如果能連載，肯定會大幅提高報紙的訂閱量……既然你寫的是抗戰期間重慶空戰的事情，你就投到《渝州文學》試試看，正好，《渝州文學》總編是我大學同學，我和他說一聲。總不能讓你這番心血付之東流。”

“謝謝朱總！”我感激地向朱總鞠了一躬，就準備離開。

“小于，”朱總遲疑了一下，說道，“老張說的那些，也不是完全沒道理。我相信你這些報道，是有材料支撐的。但你這些材料，來路不明，又涉及到很多敏感的歷史人物，還是需要謹慎一些。”

盡管平日里我對朱總言聽計從，但此時，內心卻充滿自信，以我記者的敏銳眼光，我堅信那位老先生不是什么壞人，而且，這些材料，從紙張質地到記載內容，都顯示出這的確是來自抗戰時間的內部文件。至于涉及一些重要歷史人物，時間過去了這么多年，兩岸早已“三通”，現代人會以客觀理性的眼光，看到重要任務在歷史上留下的印記。

一個月后。我收到了一份掛號件。打開一開，是兩本剛出版的《渝州文學》，封面上赫然映著：“一份悲壯的記憶，一首不屈的史詩！長篇紀實文學《藍天英魂》，獨家刊載！”

我內心頓時一陣激動，急忙翻開還散發著油墨香味的雜志，正文卷首語，就是介紹《藍天英魂》！

“——曾經有那么一座城市，每一座建筑，都可能被爆炸吞沒，每一幢房屋，都可能經受烈焰洗禮；曾經有那么一個時刻，每一次出門，都可能陰陽相隔；每一次回家，都像是久別重逢。

這座城市，就是作為抗戰期間，中華民國陪都的重慶；這個時刻，就是1939年至1944年，尤其是1941年前后，重慶經受了日本軍國主義不分晝夜的無差別飽和轟炸，國民生命和財產損失極為慘重……

——曾經有那么一群年輕人，他們出身良好，接受過很好的教育。當敵人破門而入時，為了祖國和民族，這些優秀的年輕人斬斷自己的未來，投身守衛中華天通的戰斗中。

每一次起飛都可能永別，每一次落地都必須感謝上蒼。他們戰斗在云霄，勝敗一瞬間。他們在人類最大的戰爭中成長，別無選擇。

他們是藍天的畫家，用飛機吐出的煙云，描繪出中國不屈的畫卷。他們是鵬程萬里，用鮮血和生命去完成他們的壯志凌云。身后，不知道那方凈土，是否能讓他們安然入睡？他們的故事，還會被多少人念起？

感謝《藍天英魂》，讓我們重新感受到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感謝‘衲語禪心’，那我們再次記住了那些血灑藍天的英雄。”

與掛號件一同過來的，還有一份約稿信，希望我繼續寫作后續報道。和約稿信同時寄到的，還有一份極其優厚的稿費。

我不禁有幾分飄飄然起來。去報社門口的報刊亭，買下了這期全部的《渝州文學》，分發給辦公室的每一位同事。

當然，我特意留了兩份，一份獻給朱總，一份留給老張。

隨后的日子，我被包圍在同事們的贊揚聲中和羨慕的目光下。就連老張，看見我都“嘿嘿”哼上幾聲，擠出幾分笑臉。

我在享受著成功滿足的同時，急切地等待著老先生再次和我相遇。

但一個月過去了，老先生一直沒消息！

我有些懊悔：老先生關注的是《夷陵日報》，這篇報道發表在《渝州文學》上，老先生能看到嗎？

直到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