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知更相逢何歲年3

作者:冬月初雪|發(fā)布時間:2018-02-06 06:43|字數(shù):4701

這時候,副官從樓里走出來,見了這幅情形,連忙去攔傅渭川。

“噯,大帥,李參謀長說有要緊事等著您拿主意呢。”

傅渭川正在氣頭上,喘了兩口粗氣,才放下鞭子,冷冷道:“要是沒有要緊事,我拿你是問!背過身跪著,別叫人看見給我丟人!”

傅渭川到了辦公室,強行壓下滿腹的怒火,他將桌上的一摞公文統(tǒng)統(tǒng)掃了個遍,挑出部分正在批示的時候,李義昌敲門走進來,將厚厚一摞文件遞了上去。

“大帥,這是歷屆萬國博覽會的資料,因參展花銷不小,還得請您過目再決定要不要參加。”

傅渭川揉了揉額角,翻了兩頁,道:“花銷事小,失地丟臉事大!不看了,義昌,你著手安排吧。”

“是,大帥,我已經(jīng)派了人去使館詢問報名事宜,只等回信兒了。如果咱們滎州要參加萬國博覽會,需要派一位可靠的人負責選拔作品。我剛剛?cè)マD(zhuǎn)了圈兒,問了兩句,嗨,都是一幫大老粗,連個針線都不會,哪里懂這些技藝。您看,挑誰呢?”

傅渭川哧地笑了一聲。

“還有半年呢,這算哪門子要緊事?你們這群人,就曉得給他打馬虎眼,難怪他一直這么不成器!趕緊忙你的吧,再給他說情我可生氣了。”

李義昌嘿嘿笑了兩聲,卻沒有去拿那份資料,正要退出去,傅渭川又叫住了他。

“往湖州發(fā)個電報,將萬國博覽會的事兒同錢大帥知會一聲。咱們和湖州是盟友,萬一咱們靠著萬國博覽會搭上了‘洋先生’,卻把老錢拋下了,他還不知要琢磨出多少事來。”

“是呵,錢大帥那么個火爆脾氣,還真叫人有些吃不消。”

李義昌連連點頭,當即去擬電報。

傅渭川起身,往窗外瞥了眼,看見傅嘉年仍然直挺挺地跪在樓前,老老實實的,并不曾懈怠。他背對著小樓,背上的傷痕斑駁可見。

傅渭川皺了皺眉,這才抄起桌上的資料,闊步走出去,將資料扔在傅嘉年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

傅嘉年不敢猶豫,當即利落將資料撿起看了,抬頭看了傅渭川一眼,眼里比平日里多了一絲光亮。

“爸,您的意思是……要將參加萬國博覽會的事兒交給我去辦?”

“這件事非同一般,甚至關(guān)系到滎軍日后的命運。你既然喜歡這些玩意兒,我就預(yù)備給你派些人手,把這事交給你來負責,務(wù)必做好周全的準備。如果能做好,以后便不再禁止你研習(xí)幻術(shù)。能勝任嗎?”

“能!”傅嘉年眼里欣喜流轉(zhuǎn),當即點頭。

傅渭川話里有了幾分嘆息的意味,道:“不過,丑話可說在前頭,你要是辦不好,不但要受罰,幻術(shù)也不許再碰!”

傅嘉年攥緊手里萬國博覽會的資料,低頭應(yīng)了句“是”。

“起來吧!”傅渭川得了這句承諾,也不再看傅嘉年,折身回了小樓。

傅嘉年這才忍著后背的劇痛,緩緩站起身,回到自己的臥室。

臥室里頭的陳設(shè)很簡潔,除了厚重而單調(diào)的淺褐色木制家具外,幾乎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整體基調(diào)壓抑沉重。唯有墻上掛著的一張臉譜,色彩斑斕的,給整個房間增添了一絲人情味兒,也有幾分格格不入。

傅嘉年坐在椅子上,怔怔看著那張臉譜,過了良久,他站起身,把臉譜從墻上摘了下來。

這臉譜做得很精致,底色是黑的,上頭的工筆彩繪色彩明麗,構(gòu)圖嚴謹、線條流暢,又上了清漆,光可鑒人,不負“三型七彩”之稱。傅嘉年輕輕摩挲了一遍臉譜上的紋路,這才將臉譜調(diào)轉(zhuǎn)過來,露出背面。

只見臉譜背面的一角,寫著三個正楷小字:傅生平。

傅嘉年緩緩將面具扣在臉上,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

“傅生平”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傅嘉年”是屬于他哥哥的。

他的哥哥傅嘉年天資聰穎,一直被父親帶在身邊悉心教導(dǎo),早早被定為父親的接班人。

而作為大帥次子的他,境遇卻和哥哥大大相反——他自幼被送出督軍府,父親對他一直不聞不問;逢年過節(jié)的相聚,父親甚至吝惜看他一眼;就連普通人都能擁有的母愛他也無法體驗,他沒有母親,家中也不許他提及生母……

好在熱愛幻術(shù)的祖父傅芝瑋沒有放棄他,將他抱回幻術(shù)堂撫養(yǎng),起名傅生平,希望他一生安好,平安無恙。直到他十三歲時,哥哥傅嘉年意外身亡,傅渭川才終于想起他這個兒子,將他送往國外留學(xué)。四年后,他學(xué)成歸來,得以頂替哥哥傅嘉年的名字重歸滎州故里。

同父同母的一對兄弟倆,境遇天差地別,叫人不解。他去問過爺爺,才從傅芝瑋那里得知因由。據(jù)傅芝瑋所說,因為匠戶出身,傅渭川早年曾遭受不少白眼,對家族的幻術(shù)技藝更是不喜,因此對癡迷幻術(shù)的傅芝瑋頗有成見。但傅芝瑋以為幻術(shù)并沒有什么不妥之處,堅持把他抱去幻術(shù)堂來繼承傅家的絕學(xué),傅渭川對他的冷漠,其實是對幻術(shù)的冷漠,他不過是被牽連的。傅芝瑋更是鼓勵他好好表現(xiàn),獲得傅渭川的肯定,讓傅渭川放下這個心結(jié)。

哥哥不在了,他就是父親唯一的指望。他心中明白,他同真正的傅嘉年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他必須振作起來,讓父親接納他的同時,也接納幻術(shù)。

傅嘉年看著鏡中戴著斑斕面具的自己,慢慢把面具摘下,重新掛回墻上。

將那份資料仔細壓平在桌上的玻璃板下,愣了會兒,背后刺痛傳來,他想起衣服還未換下,便去了穿衣鏡前,將那身被撕壞一半的花旦衣服脫了下來。

鏡中的人臉上還帶著鉛華,傅嘉年偶然瞥見,蹙了蹙眉,自行去打了盆水來。

在熱氣騰騰的水汽中,他一點點將面上的妝容洗掉,露出了原本的清俊容貌。

他和哥哥本來就是同胞兄弟,這張臉和哥哥很相像。因而從國外留學(xué)歸來后,他便神不知鬼不覺地頂替了哥哥的身份,沒有受到任何質(zhì)疑。唯有這張面具,和他一身幻術(shù)技藝,時刻提醒著他,這世上曾經(jīng)還有一個傅生平存在。

當天,傅渭川便接到了湖州錢統(tǒng)帥的電報。錢統(tǒng)帥對搭上“洋先生”的順風車的想法很感興趣,在電報中和傅渭川一拍即合,也開始著手準備參加萬國博覽會的事宜。

幾天后,少帥傅嘉年的告示貼滿了滎州城的大街小巷,廣邀滎州境內(nèi)的匠人參加萬博會選拔賽,并開出條件,獲勝者可壟斷其行業(yè)資源一年。

萬國博覽會一夜之間滿城皆知,隱藏在滎州城內(nèi)的匠戶世家再次蠢蠢欲動。

而與此同時,同為匠戶傳人的木雕陳家,卻籠罩在一片陰霾里。

陳家原本是在宮中供職的匠戶,在清末的時候為了躲避八國聯(lián)軍侵華之禍,從京城出逃,回到祖籍滎州,并從手藝人轉(zhuǎn)向商場,經(jīng)過陳家家主陳翰毅的努力,陳家開辦了滎州最大的木制器具廠。而沒過多久,陳翰毅突然過世,陳家一夜之間失了主心骨。

陳翰毅的幾房兄弟都沒有什么經(jīng)營的頭腦,和陳翰毅關(guān)系也是親近,為了避嫌,更是不欲在這種時候接管陳家大房的事務(wù),都紛紛推諉了去。而陳翰毅妻子早喪,膝下無子,只有一女,喚作陳煜棠。陳家一時間也找不出頂事兒的人來,又要為陳翰毅治喪,上下都亂成了一片。可幾個月后,叫人不解的是,陳氏木質(zhì)器具廠的諸項繁雜事務(wù)非但一樣也沒耽擱下來,反而更加欣欣向榮。

陳氏木制器具廠的庫房里,陳煜棠走過一列列貨架。她腳下很快,臉上卻很淡然,看起來只是走馬觀花的一瞥,可苦了跟在她身后孫管事。孫管事又要點數(shù),又要計數(shù),且不能落下陳煜棠太遠,慌慌張張地撥算盤,弄得焦頭爛額的,片刻喘息都不能。

一列走完,陳煜棠站定腳步,含笑問道:“誠叔,咱們的貨夠不夠給魏老板應(yīng)急,可算明白了?”

孫管事抹了把汗,又急急撥了撥算盤,半晌才鄭重回答說:“大當家,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夠的。這兩列是碼了七十二塊大柜板,剛剛那列是一百九十六塊小柜板……”

陳煜棠盈盈一笑,溫聲道:“誠叔,出雙倍工錢,讓工人趕趕工,再做二十四塊大柜板,明天一早,將家具統(tǒng)統(tǒng)裝好,送去安寧商行。”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道:“誠叔是老手了,想來用不著我多啰嗦,不過我最近聽多了風言風語,還是有些不放心——咱們這是頭一回跟安寧商行合作,交貨的時候,辛苦誠叔多留點神。”

孫管事連連點頭,答應(yīng)下來。

陳煜棠道了聲辛苦,正要去下一處查看,這時候,一個仆從跑過來,說道:“大當家的,二老爺請您立刻回去一趟。”

“可知道是什么事兒嗎?”

仆從搖頭說:“尚不清楚,不過二老爺、三老爺他們都來了,像是要開族會。”

陳家的族會定在每月的月初,現(xiàn)在并不是開族會的時候,這樣著急叫陳煜棠回去,應(yīng)當是二叔突發(fā)奇想,又有了什么新主意。

陳煜棠眼里神色流轉(zhuǎn),臉上的笑容不減,點頭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同二叔說一聲,我正在忙安寧商行的事情,晚些過去。”

仆從有些犯難,站在原地不肯走,訕訕笑道:“大當家,二老爺說事情緊急,您看……”

陳煜棠無奈,只好草草和孫管事交代了幾句,這才領(lǐng)著仆從回家去了。

陳煜棠一路來到陳家宅子,剛進了議事的小堂,就見著幾位叔叔都已經(jīng)端坐在列了。

陳煜棠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的陳翰文,二叔叫她過來,為的是什么事,她心里清楚得很。饒是如此,她還是欠了欠身,畢恭畢敬地叫了聲“二叔”,臉上現(xiàn)出適時的迷茫。

陳翰文一臉憂色,指了指下首的空位,關(guān)切中又帶了一絲得意,道:“煜棠,還不知道突然叫你過來是什么事兒吧?快坐。”

陳煜棠過去,剛一落座,便聽陳翰文嘆了口氣。

“煜棠,不瞞你說,我和你這幾位叔叔過來,跟以前一樣,還是為了商討讓你代父過繼的事。大哥過世,你再一嫁人,到時候誰去給大哥供奉香火?”

陳煜棠心里無聲苦笑了一下——二叔總是喜歡提出這樣叫人哭笑不得的主意。

陳家?guī)追扛魉酒渎殻撠熌举|(zhì)器具廠的不同事務(wù)。除了陳煜棠的父親外,幾位叔叔都沒有什么經(jīng)商頭腦。陳父過世后,各房為了避嫌,誰也不好貿(mào)然出來插手大房的事務(wù)。而陳煜棠頗有天賦,再加上從小當男孩子養(yǎng)大,跟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許多和父親有生意往來的叔叔伯伯她都認得,磨合了一段時間,竟然就這么挺了過來。她討人喜歡又有能耐,陳家不論是誰,都少不得高看她幾眼,幾位叔叔又對她頗多眷顧,無視陳規(guī),認可由她來主管木質(zhì)器具廠。

她算是掌握了陳家的命脈,只可惜是個女孩。

“代父過繼”的背后利益盤根錯節(jié),偌大的陳家家業(yè),是她父親拼了血汗攢下的,她幾位叔叔也都靠此過活,她自是不能拋下叔叔們不管,更不能同意讓旁人來揮霍殆盡。

但陳煜棠并不打算駁了二叔的面子,她嘴角噙著微笑,點點頭。

“不知二叔可有中意的人了?”

陳翰文看了眼其他幾位,半喜半憂道:“瞧見沒,咱們家煜棠,就是又聰慧又懂事。我上回走親戚,看見一個孩子挺機靈,他上頭又有好幾個哥哥,應(yīng)該能夠同意。把他弄來給大哥延續(xù)香火正合適。”

不過是走親戚見了個孩子,且不曉得人家父母的意思,就琢磨要將人過繼來,果然是二叔的行事風格。

陳煜棠暗暗想笑,但不想傷了二叔的心,只有不動聲色道:“二叔謬贊。不過在我看來,‘代父過繼’的困難重重,我這里倒是有個更為穩(wěn)妥的法子,不知道二叔怎么看。”

陳翰文全然忘了自己和幾位弟弟商量好的內(nèi)容,十分感興趣。

“是什么法子?”

陳煜棠微微一笑,吐出兩個字。

“招贅。”

招贅相比代父過繼而言,風險要小上許多,起碼她還能繼續(xù)在工廠中料理事務(wù)。再者,她可以借口婚姻大事不能馬虎,多拖延一陣子,免得二叔每每有個什么新想法,就突然把她叫回去。

幾位叔叔面面相覷,四叔和五叔貼面嘀咕了兩句,雙雙點頭。

陳煜棠借機道:“叔叔們放心,我會找一個合適的人來陳家做贅婿的。這樣,我即便結(jié)婚,也還是陳家人,工廠的事情可以繼續(xù)著手。”

她這話一出,觸動了幾位叔叔的心弦,大家當即答應(yīng)下來,紛紛夸陳煜棠聰明。

陳煜棠悄悄出了口氣,陳翰文忽而開口,切中了要點。

“煜棠,沒想到你這么懂事,陳家能有你這樣的女兒真好。不過你一個女孩子家,找什么夫婿還是不太方便,別叫人說閑話。不如讓二叔來幫你找吧?”

陳煜棠目光微微一跳,道:“不必了,二叔,我自己可以找到的。”

陳翰文一心覺得陳煜棠是害臊,微妙一笑,信誓旦旦地安撫道:“但此事長期擱置也不是個事兒,這樣吧,要是一個月內(nèi)如果你無法成功招贅,二叔就幫你物色,一定給你找一個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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