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知更相逢何歲年7
作者:冬月初雪|發布時間:2018-02-06 06:26|字數:5423
不多會兒,兩人到了地方,由張東寧帶領著走進七星樓。
七星樓里熙熙攘攘,來了許多人,陳煜棠放眼望去,發現了好幾位手藝世家的傳人,進而看見了賀浣之的哥哥——賀浣清。
陳煜棠想到傅嘉年貼出布告、召集滎州手藝世家參加萬國博覽會的事兒,當即有些后悔自己剛剛太過沖動,竟然沒有仔細問問張東寧是什么事情,就推開了婚宴貿然前來。
賀浣清也看見了她,吃了一驚,從人群中走過來,奇怪道:“煜棠,你不是今天大婚么?婚禮結束了嗎?”
陳煜棠正在思量如何和賀浣清解釋,忽然有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婦人直奔著她走過來。婦人身上的衣服繡著繁復的花紋,讓人有一種富麗堂皇、不可直視的感覺。
這位正是刺繡世家的韓太太,韓家的刺繡技法傳媳不傳女,韓太太儼然就是韓家的當家人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陳煜棠和唐明軒,搖著頭,嘖嘖感嘆起來。
“聽說木雕陳家的陳大當家素來重名重利,想不到竟然到了這種地步,為了巴結傅少帥,連喜服都來不及脫,就趕過來……”
唐明軒關切地打斷了她的話。
“您一直咂嘴,是不是牙疼?有個德國醫生在北平街開了診所,北平街我都熟,推薦您去瞧瞧?熙熙攘攘,利來利往,您不為名利,跑到七星樓里白忙活什么來了,幫著掌柜擦桌掃地么?”
四下里傳來竊竊的笑聲,韓太太嘲諷陳煜棠不成,反而被唐明軒奚落回來,當場跳腳,怒道:“竟然嫁給這種就會點嘴皮子功夫的人,還帶來這里,真是掃興!”
賀浣清也幫忙說話道:“韓太太,說話可要有分寸。在列的祖上都是匠戶,不分高下,您說這話,不怕將自己也帶了進去?”
陳煜棠淡淡笑了笑,并不理會韓太太,看見張東寧還在一旁等待,對賀浣清道:“浣清哥,我來晚了,和傅少帥打個招呼去?!?
賀浣清當即頷首,為她讓了條道出來。
唐明軒眼見著四下里都是對他倆指指點點的人,他對此倒是沒有什么所謂,唯獨礙于陳煜棠,怕她難過,現在見陳煜棠并不當回事,他自己更沒有什么好計較的了,便緊跟在陳煜棠身邊。
兩人來到一處雅間,張東寧在門口道:“少帥,陳大當家和唐先生來了?!?
里頭沒有動靜,唐明軒四下里看了看,都是滎軍的崗哨,莫名想起了自己的一樁際遇,當即悄聲在陳煜棠耳邊說道:“我看滎軍自打吃了敗仗,脾氣越來越臭了。上回在北平街,我見到一個變戲法的花旦,才跟她說了沒兩句,結果滎軍忽然開了輛車過來,愣是把那小花旦給搶走了……”
他正說到興頭上,情不自禁拔高了聲調,還未講完始末,面前的門忽然開了,里頭走出一個身姿筆挺的軍官,眉清目秀的,神色冷淡,臉頰上略有些發紅,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屋里的爐子添了太足的炭。
唐明軒覺得對方有點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見對方也冷冰冰的盯著他,只好咧嘴笑了一下。那軍官見狀,臉色更沉。
陳煜棠悄悄用手肘搗了唐明軒一下,唐明軒得了陳煜棠的警示,只好垂著眼眸不去看傅嘉年。
陳煜棠笑道:“傅先生好。”
軍官臉上沒有半點波瀾,目光在陳煜棠和唐明軒身上輕輕擦過,點頭道:“陳大當家好,鄙人傅嘉年。抱歉,不知今日是二位大喜的日子,還望沒有打擾到你們?!?
唐明軒悶悶哼了聲,嘟囔道:“這還沒到吃午飯的時候呢,堂都沒拜,沒打擾到才怪。”
他說完,倒沒見著傅嘉年有什么表示,四周端了槍的崗哨卻都面色不善地盯著他看,他見了形勢,不情不愿地同傅嘉年也問了好。傅嘉年卻沒有聽見一樣,緊繃著臉上的表情,側身對著陳煜棠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唐明軒直覺這位傅少帥不怎么喜歡自己,卻找不到哪里開罪了他,只好跟在兩人身后走去了外廳。
傅嘉年剛一過來,便有人知會了外廳,等一行人來到外廳,只余下一片寂靜。
在這片安寧中,門外忽然傳來了聲音。
“聽說傅少帥宴請滎州匠人參加萬國博覽會的選拔,不才和幾位朋友雖然名聲低微,卻也想來湊湊熱鬧。不知道傅少帥肯不肯賞臉,給我們一個機會進來敘敘?”
傅嘉年抬眸往門口看去,見著門外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五個穿著瀛國服飾的人,正立在門邊。他們沒有帶帖子,因而被崗哨攔下,隔在外頭。
說話的人神態悠閑,身穿白色的瀛國服飾,走在最前頭,兩手空空、抱臂而立,一副倨傲的姿態。此人不請自來、來了又不自報家門,不禮貌不說,言行舉止都不似善茬,而跟在他身后的四個人,手里都各自拿了一個尺寸不一的匣子,不知做什么用。
眾人都一副想要瞧好戲的樣子,想看傅嘉年如何發威,將這群人驅趕出去,傅嘉年卻淡淡開口。
“讓他們進來?!?
崗哨當即放行,五個人毫不客氣地走到外廳中央,一邊幾位匠戶世家的家主都不約而同地和這五個另類的人保持了一段距離。
“不知幾位有何貴干?”
中間的那個人見傅嘉年發話,口氣當即和緩下來。
“傅先生,我們是中灜文化交流協會的,我是會長竹中友江。聽說傅先生在舉辦‘萬博會’的選拔賽,我們也想要參加?!?
四下當即唏噓一片,顯然對這五個瀛國人充滿了抗拒。
傅嘉年漠然道:“就為這個?選拔出來的作品,是要代表中國參展的。你們是瀛國人,這樣好像不合適?!?
竹中友江露出一抹笑容。
“傅先生放心,我們來中國,就是要進行文化的友好交流,如果能代表中國參加萬國博覽會,我們將不勝榮幸。我身后的四位,都是各自領域的精英,他們此行帶來了代表作品,希望傅先生能給一個展示的機會。”
傅嘉年眉頭鎖起,嘴角微微下沉,似有輕蔑,對竹中友江這番說辭并不相信。
這時候,張東寧湊了過來,小聲說:“少帥,大帥曾經叮囑過,咱們和瀛國人井水不犯河水,不要輕易得罪?!?
傅嘉年冷著一張臉點頭同意,正打算尋個由頭將這幫不速之客趕快打發了,竹中友江卻開始了不緊不慢的介紹。
“這位是制香傳人平尾晴奈。平尾,把你帶來的東西給傅先生過目?!敝裰杏呀瓕χ钣疫叺呐邮疽饬艘幌?,叫平尾晴奈的女子點了下頭,上前一步,打開了自己的匣子。
她匣子里的東西和尋常的香不太一樣,有點像是香丸,是五彩斑斕的一枚,而不是一般的黃褐色。仔細看去,這枚香丸被做成了五彩牡丹的形狀,很是精致。
賀浣清走上前去,扇了扇香丸,輕輕嗅了嗅,神色當即輕松了許多。
平尾晴奈則有些警惕地看了賀浣清一眼,賀浣清卻笑著問出了不相干的事情。
“你們中灜文化交流協會帶來的還有什么作品?”
竹中友江沒有看見賀浣清神情的變化,自信滿滿回答道:“制香、鑄刀、茶道、木雕,我們都擅長?!?
滎州本土的制香、鑄刀、茶道、木雕這四藝的世家家主,聽了這話,都神色一凜,面面相覷。
賀浣清不再看平尾晴奈的香丸半眼,便挪回自己原先站里的位置,冷笑道:“你們不用展示了。單看制香,這位平尾小姐的技藝,就和我們賀家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這香丸也許是為了色澤好看,用了并非香料的特殊底料調制的,底料的味道掩蓋了香料的味道,弄得不倫不類;而且,平尾小姐為了追求五彩,把五種并不搭調的香料強行糅合在一起,制成的香丸氣息雜糅,相沖相克,很是刺鼻。試問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真的能和我們滎州的諸多制香世家一較高下嗎?”
賀浣清一席話說完,當即得了個滿堂彩。
竹中友江臉上還是保持著笑意,但雙拳卻在身側悄然握緊,繼而轉身,朝著傅嘉年低頭行禮,道:“傅少帥,這位先生仿佛對制香很有心得,能否讓平尾晴奈和這位先生比試一局?”
傅嘉年看出竹中友江的微妙變化,瞥了張東寧一眼,張東寧心領神會,連忙調和道:“少帥請各位來,不過是吃一頓飯罷了。竹中先生,你們世家斗藝的事情,可以押后再談?!?
竹中友江沉吟剎那,仍然不依不饒道:“正有此意。我們中灜文化交流協會向來敬仰傅少帥,如果傅少帥可以給我們之間的斗藝做評委,真是再好不過了?!?
唐明軒在傅嘉年身后嗤聲道:“三腳貓的功夫罷了,還什么‘中灜文化交流協會’,真是自個兒抬舉自個兒。誰要和你們斗藝?”
傅嘉年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沉聲道:“也好。不如這樣,一周后,滎州的手藝世家和你們中灜文化交流協會舉行友誼賽,勝出者方可參加萬國博覽會的選拔賽?!?
大家聽了賀浣清的分析,都自信滿滿,覺得這幫瀛國人不過爾爾,當即忙著恭維了傅嘉年兩句。張東寧則趁機拿著報名表請各位簽字。人群里有些原本不愿意參加的,當著傅嘉年的面兒,也只好落了筆。
輪到陳煜棠時,唐明軒趕緊咳嗽了兩聲。
陳煜棠心領神會,正要寫上名字,恰巧傅嘉年走了過來,道:“聽說陳大當家的家族已經轉而經商了,如果能壟斷木雕行業的資源,想必對陳家的生意幫助很大。”
陳煜棠笑著謝過傅嘉年,卻利落地提筆寫下了“唐明軒”三個字。
她字跡很好看,傅嘉年很是欣賞,原本是盯著看的,見她寫的是唐明軒的名字,十分意外,偏過頭,終于肯正眼看了唐明軒一眼,脫口問道:“陳大當家為什么要讓他參賽?”
唐明軒之前報名就受了奚落,此時當著陳煜棠的面兒受到傅嘉年的強烈質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噯,傅大少,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匠戶出身,有什么不能參賽的?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叫唐明軒,難不成你認得我?”
傅嘉年蹙了蹙眉,連忙從唐明軒臉上撇開目光,語氣里透出一絲別扭。
“我怎么可能認得你?”
陳煜棠禁不住笑出聲來,對傅嘉年道:“傅先生,我丈夫祖上的確精通木雕,也出過久負盛名的作品,請不要擔心。”
傅嘉年沒有搭話,從她手里接了冊子,轉身就走。
唐明軒“嘁”聲不屑道:“督軍府的人就是螃蟹似的,橫行霸道!”
從七星樓出來,賀浣清回到家中,父親賀炳華正在召開族會,賀浣之也在場。賀炳華見到兒子回來,臉上自是一喜。
“我瞧著你的神色,仿佛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兒。傅少帥還算賞識咱家吧?”
賀浣清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爸,我在七星樓碰見了瀛國人,想來和咱們滎州叫板,爭奪萬國博覽會的參賽資格,”他緊跟著,說出了平尾晴奈制香技藝粗疏、在他的點評下丟盡顏面的事情,自然美落下眾人為他鼓掌喝彩的橋段,末了,笑道,“就這樣的技藝,也不請自來,您說可笑不可笑?傅少帥答應叫他們參加友誼賽,和我們滎州的匠人們比試比試,照我看,傅少帥八成是想讓他們多丟幾分面子。”
賀炳華聽了甚是滿意,一邊點頭,一邊對在座的眾人道:“既然那個半路殺出的中灜文化交流協會不是我們的對手,滎州城恐怕更難有能和我們賀家匹敵的制香世家了。但各位萬萬不能掉以輕心,必須齊心協力。唯有勝出后為傅大帥爭光,才能獲得滎軍的庇護,咱們賀家才能走得更遠?!?
賀浣清自信滿滿,率先應道:“爸,放心吧,我絕不給您丟人?!?
賀炳華卻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賀浣之,見她一副惶惶然的樣子,囑咐道:“浣之,你哥哥擅長咱們賀家的獨門制香技藝,而你則喜歡加點新穎的東西。我看那瀛國人雖然技藝不行,但嘩眾取寵有時候也能致勝。你要好好幫助你哥哥,咱們的香,又要在技藝上壓制他們,又要在新意上壓制,這樣才萬無一失?!?
賀浣之這才回神,點頭答應。
賀浣清見了,笑道:“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若是讓你現在將爸剛剛的話重復一遍,你怕是一個字兒也答不上來。”
賀浣之這才朝他皺了皺鼻子,卻沒有什么和他拌嘴的心思,借機對賀炳華道:“爸,您在督軍府有門路嗎?”
“你要找督軍府的門路做什么?”
賀浣之方才是被賀家人從陳家叫回去的,一進門,賀炳華便在開族會,說萬國博覽會的事兒,賀浣之幾欲打斷,都被賀炳華用眼神制止,現在終于有機會開口,賀浣之囁嚅了一聲,道:“爸,今天我去參加煜棠的婚禮,她中途被督軍府的人帶走了,還不曉得是什么事呢。我得幫幫煜棠。”
賀浣清登時明白過來,一敲掌心,戲謔道:“你難不成現在還在擔心陳煜棠?噯,我都忘了跟你說,她今日結婚,還穿著禮服就被叫到了七星樓。她不是個挺穩妥的性子么,怎么傅嘉年之前給她下名帖,她也不安排一下,就這么把人家傅少帥給晾了?”
賀浣之愣了一下,神色終于和緩下來,問:“原來是為了這樁事?我先前還寫信問過煜棠,她還說怕是因為陳家轉而經商,傅少帥便沒有給她家下帖子。我看多半是因為忙著籌備婚禮,亂作一團,叫哪個馬虎的把事兒給耽擱了。傅少帥沒有為難她吧?”
“沒有吧,那傅少帥雖然看起來不好相處,但我覺得他倒不是個苛刻的人?!?
賀浣之長長松了口氣,笑道:“那就好?!?
陳煜棠和唐明軒回到陳家,這時候天色已晚,滿堂的賓客已經被陳翰文打發走,陳煜棠便叫人給幾位叔叔知會了一聲,帶著唐明軒去了自己的小院。
唐明軒第一回來陳家,四下里尋尋覓覓,一副東張西望的滑稽模樣引得傭人們都偷笑起來。
陳煜棠原本走在前頭,再一回頭,唐明軒已經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好容易才將他找回來,一路拉到小堂。
兩人落座,傭人便端了茶水上來,陳煜棠抿了一口茶水,詢問道:“我看那些瀛國人來勢洶洶,我們又不清楚他們的底細,出一個什么樣的作品來參加友誼賽才算穩妥?”
唐明軒卻有些漫不經心的,像是沒聽見她的話,恍惚中看見陳煜棠正在盯著自己看,才回過神來。
陳煜棠微微笑道:“我這小院里難不成有什么勾魂攝魂的東西,怎么一進來就失神?”
唐明軒懶懶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吹了兩口茶葉末子。
“我的婚禮被打斷了,進門不莊重,難免以后要被人看輕。今回要是就這么著了,以后你們陳家人欺負我怎么辦?”
陳煜棠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一時間猜不透他的心思,反問道:“那你說要怎么辦?”
唐明軒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故意捏著嗓子道:“煜棠,我是明媒正娶進門的,你不能敷衍我。我要重辦一場婚禮!”
陳煜棠嘴角抽了抽,斷然拒絕。
“婚禮又不是兒戲,怎么能一而再地辦?”
唐明軒“騰”地從座位上跳起來,耍橫道:“不重辦一場我就不答應嫁給你。我這就收拾東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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