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昔為匣中玉4
作者:冬月初雪|發布時間:2018-02-06 06:15|字數:6015
賀家和瀛國斗藝失利的事情在滎州傳得沸沸揚揚,原本看不起瀛國的匠戶世家或銷聲匿跡,或暗中苦練技藝準備對陣。唯獨陳家沒有什么反應。原因倒不是陳煜棠在賀浣之那里遭了怨懟而消沉,卻是陳煜棠最擔心的一筆生意出了問題。
上個月,安寧商行的魏老板曾來請陳氏木制器具廠救急。他原本是和旁的家具廠有生意來往的,可那家工廠沒有做過仿古家具,出的樣品未能入魏老板的眼,魏老板便花了重金,請陳煜棠幫忙,在限定期限內趕出一批貨來。
這位魏老板,算得上是滎州的老生意人了,名下有一處安寧商行,售賣的都是高級貨品,生意做得不小。但這位魏老板頗為好財,素來喜歡計較一些蠅頭小利,前陣子還為了鉆合同的空子,和多年的生意伙伴撕破臉皮。陳煜棠對這些事情都有所耳聞,但礙于魏老板在滎州生意場上的影響,再加上如果家具在安寧商行售賣,對木制器具廠的名聲大有裨益,權衡利弊,還是答應下來,讓負責的孫管事多加留意。
卻沒想到,魏老板那里還是出了問題,二話不說,將木制器具廠告上了審判廳。
接到審判廳的通知,陳煜棠這才知道,魏老板聲稱仿古紅木家具上的龍頭雕花粗糙劣質,由于是客人訂制的,他將家具從木制器具廠運走后,直接送去了客人手里。客人發現后直接毀約,導致他損失慘重,要讓木制器具廠賠償損失,此案擇日開庭。
陳煜棠心知這批仿古紅木家具的價值,也曉得此事并不簡單,責任難以分清,木制器具廠賠錢也就罷了,但傳出去,不明不白中危及了陳家的信用,可是大大的不劃算。她想了想,當即便讓人準備一番,親自去了安寧商行找魏老板。
安寧商行在十分熱鬧的北平街。魏老板正在二樓的辦公室里吸煙,見著店員帶著陳煜棠過來,臉上神色倨傲,一仰頭,示意陳煜棠在他對面坐下。
陳煜棠忍耐著漫天的煙霧,客氣道:“魏老板,家具有損,您想必也是窩火,可這樁事情,可能是我們疏忽,可能是出貨受損,也有可能是客人那里出了問題。您這樣著急地來告陳氏,恐怕不太妥當。”
魏老板將煙頭在煙灰缸里撣了撣。
“陳大當家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極。那你說說看,我該怎么彌補損失?”
陳煜棠神色如常,繼續謙和問道:“不知那批家具現在何處?”
魏老板瞥了她一眼,慢吞吞道:“當然是在客人手里。”
陳煜棠和他對視一眼,心里有了七八分底,笑道:“左右審判廳也要去取證,我去審判廳問一問便知是哪位客人,貨物損毀到何種地步。其實見了貨,就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魏老板將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冷冷一笑。
“陳大當家,做生意的年輕一代就數你聰明。不過,要真有人想在里頭做手腳,肯定是天衣無縫,你看了也是白看。”
陳煜棠聞言,眼里神光一跳,不動聲色地看著面前的桌子,頓了頓,才問:“不知道這一筆,魏老板想要多少好處?”
隨著她的話語,對方的笑容一下子沉了下去,陰陽怪氣地問:“好一位財大氣粗的大小姐!你們陳家又能給多少好處?十萬大洋,還是百萬?”
話已至此,陳煜棠知道魏老板必定不是為了錢來發難的。談無可談,話說得再軟也沒有什么作用,現下的情形,真就只有審判廳上見了。
陳煜棠收起原本的淺淡笑容,朝著魏老板點了點頭,緩緩起身離開。
從安寧商行出來,陳煜棠轉身又去找了送貨的師傅和幾位關系較為密切的生意伙伴,多方奔波,到夜色深沉時,才回到陳家。
唐明軒正蹲在房門口,就著一盞燈磨他那一套沒了木柄的雕刀。陳煜棠見了,心不在焉問道:“吃飯了么?”
“沒呢,不是等你呢。”唐明軒頭也不抬,對著刀刃吹了口氣。
陳煜棠頓了一下,對一旁的傭人道:“上菜吧。”
傭人應下,便下去吩咐了。
陳煜棠見了唐明軒這副大咧咧的樣子,心情輕松了許多,破天荒地放下儀態,也蹲在唐明軒身邊,看了兩眼他手里的雕刀,笑道:“你好歹也是匠戶世家出身,怎么用這個?我看刀子年歲已久,又不是好鋼,現在恐怕磨不出來了,你何不打一套新的?”
她話一出口,神色僵硬了一下。
唐家當年家主和夫人被殺,唐源彬帶唐明軒來老家避難,倉皇之中,又能保留下什么值錢的家產?如果有半點兒旁的出路,也不至于到了今天,祖孫倆還住在那處破宅子里。
唐明軒家中的這套雕刀在那天過了火,木柄全都燒成了灰燼。他原本時常被爺爺罰著跪雕東西,巴不得雕刀燒了,自己能省些力氣,現在心情愉悅,聽了陳煜棠的自然渾不在意,偏頭看了她一眼,反過來嬉皮笑臉地埋怨道:“你那工作間不叫我進去,每天鎖得嚴實,我要是能用上你的工具,又怎么會來擺弄這把破刀?”
陳煜棠這才想起中瀛友誼賽的事情來,她下意識往手包里探了探,摸到了工作間的鑰匙。
陳煜棠本想將自己的雕刀借給唐明軒一用,可轉念一想,那套雕刀畢竟是兩家定親的信物,不能如此隨意地處置,她權衡之間,臉上透著她自己也未曾覺察過的鄭重,又把鑰匙按了回去,叮囑道:“賀家已經輸了友誼賽,首戰失利,聽說惹得傅大帥大怒。現在為了陳家,更為了唐家,你我只能贏不能輸。友誼賽的事情就全權交給你負責了,你可不能再失手丟了督軍府的面子。我去交代一聲,你要打新工具的話,只管找陳管家要錢。”
唐明軒愣了愣,才問:“噯,你等等。什么叫全權交給我,你不管了?”
陳煜棠略有歉意。
“工廠出了事情,我一時間忙不過來。”
她說話間,見著唐明軒臉上黑了黑,立即補充道:“無論是選拔賽還是友誼賽,都是以唐家的名義參加的。這可是表現的好機會,讓給你了。”
言下之意,唐明軒成功也好,失敗也罷,都是唐家的事情,和她無關。
“陳煜棠,你這個甩手掌柜!不負責任!”
唐明軒氣得把雕刀一扔,站起身來,作勢要走,陳煜棠又在后頭叫住了他。
“還有件重要的事兒請你幫忙。賀浣之比賽失利,心情一定不好。你明天去瞧瞧她,為她排解排解。”
唐明軒失聲叫道:“女孩子之間的事,為什么叫我去?”
上回賀浣之比賽,陳煜棠因故晚去了些,到七星樓的時候,比賽已經結束。陳煜棠心中愧疚:賀浣之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比賽,她這個好友卻未能到場,說不定她就是惹得賀浣之比賽失利的罪魁禍首。她深知賀家對于這次比賽有多看重,估摸著賀浣之仍然是怨自己遲到的,越發不敢輕易去找賀浣之,只有讓唐明軒代她去探探口風。
“這不是今非昔比了?我抽不出身,你代我去瞧瞧故友,不是天經地義么。”陳煜棠不愿多說,只翹了翹嘴角。
“喂,陳煜棠,太過分了,你真拿我當你媳婦兒?”
陳煜棠終于笑出聲來,眼見著傭人端了飯菜上來,把氣鼓鼓的唐明軒拉回來,安撫道:“你別氣,你若是在友誼賽上贏了瀛國人,便可揚名立萬,到時候爺爺見了你,還不是怎么看怎么喜歡?”
唐明軒心中一動,悄悄瞥了她一眼。
“那你可得讓陳管家多給我撥點錢,我要找滎州最好的匠人打雕刀。”
“好說好說。”
陳家雖然家大業大,陳煜棠卻不是個鋪張的人,晚飯也不過就是三菜一湯,菜色簡單。
唐明軒也好打發,吃得香甜,還不忘給陳煜棠挾菜,一邊看似關切地叮囑道:“瞧瞧你最近,忙于工廠的事情,人都憔悴了不少,這個清炒百合補血養身,你多吃點。”
陳煜棠曉得他不過是走個過場,并不走心,但也沒有戳穿,坦然接過了他夾來的菜肴。
兩人吃完晚飯,丫鬟卻又神秘兮兮地端了一盞燉盅上來,只放在唐明軒面前。
唐明軒在陳家好像一直都挺討叔叔們嫌棄,這樣開小灶,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陳煜棠有些奇怪,笑著問道:“你們什么時候待他這樣好,燉盅只有他的份兒,卻沒了我的?”
丫鬟支支吾吾的不肯說出緣由,逼急了只說了一句“是二老爺吩咐的”,就落荒而逃。
唐明軒有些得意,一邊抬手,把那燉盅的蓋掀開,一邊說:“肯定是我這兩天表現很好,又聽話又上進,你那群叔叔良心發現了。”
他說著往燉盅里看了一眼,臉色忽然變得十分難看,見著陳煜棠也投來目光,“啪”地一聲將蓋子重新蓋上。
陳煜棠笑道:“難不成二叔燉了蛇肉之類的東西來嚇唬你?”
唐明軒沒有理會她,暴怒著跳起來,大喊道:“人呢?快回來把這東西撤了!我才不吃!”說完,又怕陳煜棠偷看似的,將燉盅一端,索性直接跑出去找人了。
陳煜棠被他的反應弄得莫名其妙,只道唐明軒未能釋懷,現在不想領陳翰文的情,又開始耍小性子,多勸無益,便也由著他去了。
第二天一早,陳煜棠照例去了工廠。唐明軒則帶著一幫兄弟,提了大包小包的東西,任勞任怨地去看望賀浣之。他當然沒有和賀浣之見面,而是叫人把東西扔在門房,讓小廝隨便捎了兩句話,便帶著兄弟們溜之大吉了。
唐明軒這幾日因為要練習木雕,很少出門,木聯幫一聽說他要出門,都紛紛到陳家門口等他,卻不想是被他帶來探望陳煜棠的閨中密友,一個個嘖嘖稱奇,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但到底是人家的家務事,不大好意思去問。
還是瘋子耐不住性子,在唐明軒面前繞了一個來回,道:“明哥,咱們為什么要給賀小姐送東西啊?”
唐明軒頓了一下,反問道:“我以前給小巧送東西你怎么不問?”
瘋子撓頭道:“小巧是你的朋友,賀小姐是陳大當家的朋友,那能一樣么?”
“就你話多。”
經瘋子這么一鬧,大家終于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兒,都禁不住憋著笑。
唐明軒只好做出一臉的無所謂,故意用得意的語氣道:“有老婆的人和沒老婆的人是有差別的。你們連老婆都沒有,又哪來的機會去代替老婆看望手帕交?別笑了別笑了,我給爺爺帶的東西呢,怎么也扔給賀家了?”
唐明軒這一遭出來,主要還是去找他爺爺的。
陳煜棠把友誼賽全部推給他,他心底沒譜,想問問爺爺的意思,讓他老人家給出出主意。沒想到自己的兄弟這么糊涂,一說送禮,把他給爺爺捎帶的補品也留在賀家了。
唐明軒無奈,木雕的事情也耽擱不得,向來爺爺也不會在意這些禮數,便打發了其他人,只帶了半仙和瘋子兩個,兩手空空回家去了。
上回家中失火,房子被燒了個透,木聯幫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在短短幾天時間里,把房子重新修繕完備。不過外墻沒來得及重新粉刷,還是被大火熏得黢黑的模樣。
唐明軒走過去一看,大門上落了銅鎖,唐源彬竟然沒有在家。為了確認,他摸出鑰匙,打開了家門,屋子里頭空蕩蕩的,透著蕭索,再無以前祖孫二人齊聚堂下的溫馨場景。
“我爺爺呢?”唐明軒一回頭,看向兩人。
唐源彬搬回宅子之前,便是住在半仙家中,后頭唐明軒不在,也是半仙將老爺子送回來的。現在唐明軒忽然發問,半仙一個激靈,趕忙道:“我前天才來看過,老爺子好著呢。難不成買菜去了?”
唐明軒蹙了蹙眉,叫半仙留在這里,帶著瘋子去菜市找唐源彬。
兩人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轉了一圈兒,篩得很是仔細,相熟的攤主也問了個遍,就差把年紀相仿的老人家都拎過來看看了,最終也沒有見到唐源彬的蹤影。兩人心灰意冷,寄希望于尋找的時候將人錯過了,再折回家門口和半仙會合,才得知唐源彬并沒有回來過。
唐明軒這下著了慌,不顧半仙的勸阻,當即通知木聯幫的成員,滿滎州城去找唐源彬,可直到天色入暮也沒有找見唐源彬的影子,連半點兒有用的消息也沒有探聽到。
唐源彬仿佛人間蒸發一般。
到了晚上九十點鐘的光景,還是沒有任何線索,唐明軒眼看著尋找無望,只好叫一幫人都回家去。
起初眾人還都不愿意走,都紛紛陪著唐明軒蹲在家門口。唐明軒被圍得心煩,發火道:“你們都在這里杵著,旁人還不曉得我家怎么了。”
瘋子聞言,跳起來朝著一幫弟兄揮手道:“都再去找,別耽誤時間了。”
半仙通透些,連忙攔下大伙。
“老爺子指定沒事兒,你們先別鬧出這么大的動靜。瘋子,你帶大家先去茶館,今晚先叫幾個弟兄去四邊城門看著,要是看見老爺子回來,馬上和明哥知會一聲。”
瘋子答應下來,剛帶著一幫人走了兩步,就見遠遠跑來了一個人,等那人跑進了,眾人一看,原來是出去尋找還未回來集合的刀疤。
“怎么樣,有信兒嗎?”
刀疤喘了口粗氣,大喊道:“明哥!我問到了!”
唐明軒忽地站起身,就聽刀疤說道:“我去了茶葉店,他們說曾經看見老爺子露過面。”
“茶葉店?哪家?”
“北平街那家。”
半仙奇怪道:“北平街那家茶葉店賣的都是上好的茶,老爺子要給人送禮不成?”
唐明軒蹙了蹙眉,爺爺在滎州很少和什么人往來,頂多和街坊鄰里走動走動,就算去拜訪客人,也不至于到了半夜九十點鐘的光景也不回來。
“老爺子買茶葉了嗎?”
“買了,但買的是什么,店員已經記不清了。”
瘋子追著又問了幾句,卻問不出什么了,氣得叫道:“你怎么什么有用的都沒問到?反而叫人更不安心了!”
刀疤委屈道:“瘋子哥,要不你和我一起再去問問?”
“一起去就一起去!”
半仙忽然推了推兩人,兩人看見唐明軒神色僵硬,這才收聲,知會了一句,一群人便往茶館去了。
半仙安慰道:“明哥,滎州在傅大帥眼皮子底下呢,向來太平得很。老爺子若是真有什么事兒,怎么會這么平靜,還去買茶葉?你也別太擔心了,我去看看瘋子他們,咱們明天繼續找。”
唐明軒沒有心思和他周旋,擺了擺手,半仙便識趣兒地離開了。
唐明軒蹲在黑漆漆的家門口,郁郁吐了口氣。他不曉得坐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現了一盞明晃晃的燈,提燈的人走得慢騰騰的,多半年紀也不輕了。
唐明軒使勁兒看了兩眼,明知不像,還是迎了上去,試探著叫了聲“爺爺”。
“姑爺?”那人愣了一下,也試探著叫了一句。
唐明軒聽出這人是誰,沒好氣兒地呵責道:“怎么是你?”
陳管家無奈道:“可不就是我么,姑爺,您怎么又不回家了?大小姐好不容易才給您爭取了出門的機會,可別再惹二老爺生氣了。”
唐明軒怒道:“他生氣關我什么事?我爺爺都被人拐走了,我還管他?我不回去,我要等我爺爺!”
“什么?爺爺不見了?”
陳管家身后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唐明軒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回陳煜棠也親自來找他了。
唐明軒抿了抿嘴,不好在陳煜棠面前發火,卻又抑制不住自己,只好踢了一腳門檻,道:“可不是嗎?你看我家,黑燈瞎火的。這么冷的天兒,我爺爺還不知道在哪里吃苦受凍呢,你讓我怎么安心回去?”
陳煜棠略一沉吟,道:“你先回去,現在太晚,不好打聽,明天早上我和你一起去找爺爺。”
唐明軒只覺得陳煜棠不近人情,忍了忍,冷冷盯著陳煜棠,只差說出“又不是你爺爺,你當然不擔心”的傷人話。他咬緊牙關,卻又聽陳煜棠道:“你恐怕會覺得我無關痛癢、不上心。我爺爺和你爺爺是至交,我豈能置身事外?只是你守在這里,不過兩個小時便要凍僵,又有什么意義?”
兩人剛一回到家中,陳翰文便聞訊趕了過來,見著唐明軒一臉陰沉,陳煜棠又是若有所思的模樣,不曉得出了什么事,也忘記了去找唐明軒的麻煩,轉而去問陳煜棠。
“二叔,爺爺不見了,唐明軒一直找到這會兒,明日還要早起再去找。”
陳翰文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愣了一下,問:“警署去問了嗎?”
“差人去了。”
唐明軒心情實在糟糕,開口道:“整個滎州城都找遍了,去警署又有什么用?”
陳翰文沒有計較他的冒犯,站了會兒,忽然一敲掌心,道:“我曉得去哪里問了,你們別急,我這就去問問。”
他說完,便快步走了,陳煜棠瞧著陳翰文的背影,雖然未寄托太大的希望,但對二叔很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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