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山專注開車：“不是。秀山有10個縣級以上的大型飲用水源地，南明湖不在其中。”他沉默數秒，又說：“但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是與不是并不重要。南明湖是秀山的標志之一，對于秀山人來說，南明湖地位不一般。如果真的有污染，恐怕會在市民中造成恐慌。前些年太湖藍藻爆發引發市民搶購純凈水就是前車之鑒，如果處理不好，很有可能造成市民恐慌。再加上現在信息傳播的渠道比07年的時候更多更快，謠言也散布得更快。”

　　確實，這幾年網絡發展的太快，尤其是新浪微博、微信之類自媒體的發展和迅速壯大，如今的輿論場跟07年比已經大不一樣，網絡上的是是非非，傳播的速度讓人難以招架，而政府部門在這方面的反應又往往非常滯后，不能及時辟謠，往往造成難以收拾的局面。

　　到了家里，奶奶破天荒的還沒睡，躺在石榴樹底下的搖椅里，搖著蒲扇看星星。“怎么約會約到這么晚？”老太太見葉禎心回來，半是取笑半是關心。

　　“奶奶！”葉禎心哭笑不得，“我回單位加班了。”

　　一聽是加班，老太太沒了興致：“你們單位怎么回事？發著賣白菜的工資，讓你們干著賣白粉的活！”她嘟囔，“你還說回國是為了陪我照顧我呢，這可倒好，自從你做了這份工作，十天有八天是加班的。”

　　要不是她自己會找樂子，可不得無聊死。

　　葉禎心沒接話。

　　她放下包，從屋里拎了一張竹椅出來，坐在奶奶身邊。

　　“奶奶，90年初的秀山是什么樣子的？”90年代初，她才剛剛出生。

　　“90年？還能是什么樣，反正我們祠堂背弄這么些年就沒怎么變過。那時候，我們這還算得上是市中心呢，前面那個路口每天都有集市，人來人往，熱鬧！”老太太不明白孫女今晚怎么忽然問起這個問題，搖著蒲扇慢慢回憶，“那時候還沒有防洪堤，大水門外就是河灘……夏天的時候，你爸爸他們幾個天天就泡在那水里頭。”

　　“還有呢？”

　　“還有……那時候街上的路都很窄，幾乎沒有小汽車。那時候有私家車的人可都是秀山頂級的大富豪了！”

　　“那時候的秀山，空氣好嗎？水好嗎？”

　　“這個嘛……我倒是沒什么印象。那時候的秀山窮，很多人飯都還吃不飽，誰還有心情關心什么空氣啊水啊的。我就記得那有幾年，政府不讓下河游泳了，說是水不好。”

　　果然有這事。

　　“水質很差嗎？”

　　老太太努力回憶。自打葉禎心的爺爺去世，老太太活得徹底放飛自我，這些年活得特隨性，腦子里千奇百怪的事情裝的多，回憶起來也有些費勁。

　　“這我可真記不起來了。我就記得……”

　　“什么？”

　　“忘了具體是哪一年了，好像政府關了很多廠子。那時候你亦平大伯在下面縣里開了個造紙廠，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呢，一夜之間就被關了，說污染云浮江的水嘞！到現在你亦平大伯講起這個事，還怨得很！”

　　葉禎心笑。

　　亦平大伯是父親的堂哥，按古時候的講法，是葉家的長子長孫，平常兩家往來不多，好像從前偶爾在年節遇見，確實能聽到他念叨這些事，只是當時并未往心里去。

　　“他現在不也挺好的嘛。”在秀山郊外承包了一片舊村子，改造改造開起了民宿，這兩年不僅錢賺了，還總上各種新聞報道，政府部門只要一談鄉村旅游、民宿經濟，總把他拿出來當例子。他就靠著這家民宿的成功，還混成了個講師，經常全國各地有人請他去分享經驗，沒事的時候，在自家的民宿里面泡泡功夫茶，玩玩佛珠，六十出頭的年紀，儼然已經活成了百歲老人的狀態。

　　別提多滋潤了。

　　老太太哈哈一笑：“可不是。不過總是意難平吧。我記得那時候好多廠子被關，不少工人丟了飯碗，大家都跑到政府里面去鬧，總之那段時間就是亂哄哄的。”

　　“那你覺得政府當年的做法對嗎？”

　　“我哪知道？我就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而已，政府的事情我操什么心？”老太太笑過，又慢慢回憶著往昔，“不過呢，以前再怎么樣都已經過去了，你看我們秀山現在，山清水秀的，經濟也發展起來了，路越修越寬，車子越來越多，樓蓋得越來越高，大家口袋里的錢也多了，日子就這么越過越好，我想總應該算是做對的吧。”

　　葉禎心點點頭。

　　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不管政府做什么，只要最后的結果是讓大家的日子越過越好，那就是對的吧。當年政府的行為或許有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但如果不是當年的壯士斷腕，哪里來現在的綠水青山？

　　“生態環境轉變，大約都要以企業轉型升級的陣痛為基礎吧。”

　　晚上回來的路上，在車里，和郁青山談起90年代初的企業關停風暴。那時候兩人都還小，自然沒什么感慨，但談起環境保護和經濟發展，郁青山舉了前段時間中央環保督查的例子。

　　“督查剛開始的時候，整頓了不少低小散企業，因為供給不足，很多大宗商品比如煤炭、鋼鐵、水泥、玻璃、天然氣的價格都漲到了2011年以來的最高價，業生產成本提高，直接結果便是影響了市場經濟。那時候網絡上就有很多講法，說環保督查讓經濟倒退20年。可正是通過督查，我們環保部門辦了一批平常辦不動的案子，關停了一批平常關不了的裙帶企業，也給企業經營者敲響了警鐘。或許眼下的這短短幾個月，經濟發展被督查逼停，但從長遠的發展來看，地方政府借此機會總體規劃產業迭代，推動企業轉型升級，從傳統的低小散企業走向高精尖、無污染，這才是我們未來應該要走的路。”

　　她回味著郁青山的話，半靠著竹椅，雙腳蹬在地上，將椅子半撐起來，仰望夜空。

　　石榴樹枝繁葉茂，將小小院子的天空遮了大半。

　　盛夏季節，這小院子里卻有一絲清涼，空氣里彌漫著石榴絲絲的酸甜味道。她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氣——真甜啊。

　　第二天一早，葉禎心剛到站里就得知了昨晚采集到的水樣的監測結果。

　　四個點位采集到的水樣，都有不同程度的超標情況。其中水東大橋的監測點位，因為距離秀山市最大的內河鶴江最近，PH值、溶解氧和藻密度均超出標準值，被判定為劣V類水。

　　鶴江沿岸都是居民區，城市污水管網還在建設當中，雨污分離一直都沒有做到位，導致大量的生活污水排入鶴江，流入南明湖，在幾個月前的環保督查里，這個問題也曾多次遭到市民的投訴舉報，督察組也將這件事單獨列為一個問題，交辦給了秀山市政府。

　　但即便如此，城市污水管網的建設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修建好的。

　　“今年省委省政府提出要全面剿滅劣V類水，前幾個月這個點位的水質都已經穩定達標到了V類水，現在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向妍嘆息。

　　“那要怎么辦？”葉禎心問。

　　“昨晚局里已經連夜向市委市政府打了報告，我聽說今天早上市委就要召開緊急會議商討這件事，接下來估計有的忙了。”

　　葉禎心倒是不怕忙。

　　“我倒還好，反正奶奶自己能照顧自己，每天沒我監督在老人中心搓麻將不知道有多快活，倒是你，現在一個人帶小桃子，能應付得過來嗎？”

　　向妍決定要離婚之后，迅速在外租下了房子搬出來單獨住，也把小桃子帶了出來。她父母都不在秀山市區，又還要上班，不能過來幫她照顧女兒。

　　現在的幼兒園、小學，上下課的時間安排，根本沒有在考慮上班族父母的。

　　早上9點鐘上課，8點半幼兒園才開門，可單位里8點半上班，已經要打卡了。下午4點鐘放學，就算是冬令時作息，單位里也要5點才下班，根本趕不上接送。

　　“不能應付也得撐住，我還得靠這份政府工爭取小桃子的撫養權呢，可不能丟了鐵飯碗。”向妍笑，可那神色有些勉強，“我打算請個阿姨，每天去幼兒園接她回家，做一頓晚飯，直到我回家。”她搖搖頭，“不過你知道這樣一個阿姨一個月要多少錢嗎？快三千塊！我一個月的工資到手才不到四千，幸好還有些積蓄。”

　　葉禎心有些難過，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向來不擅長安慰別人。

　　“郁青山介紹的那個律師怎么樣？”她問。

　　向妍點頭：“我覺得很靠譜，很專業。她給了我一些很中肯的建議。而且她也說了，一份穩定的政府部門的工作，絕對是爭取孩子撫養權的有利籌碼。小桃子的爸爸自己開公司，生意那么慢常常三更半夜才回家，律師說，法院考慮到這些問題，把孩子判給我的機會很大。”

　　“那就好！”總算還是個好消息，“那蔣堯？”

　　向妍低頭整理手里的報告：“他也很幫忙。多虧了他我才知道家里公司的財政狀況，這么多年，我就好像個瞎子……”聲音漸漸低下去，很快又振作起來，清了清嗓子，“現在才知道，沒有錢真是寸步難行。”向妍說，“所以我要振作，要奮發，多掙錢！”

　　葉禎心斜眼看她：“怎么，你打算貪污受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