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山之戰】第一篇章——淮揚煙水一夜散『孔雀夫人』（三）

　　“玄章一定竭盡所能，赴湯蹈火。”他趕緊深鞠一躬道。

　　“你們年輕人就愛賭咒發誓，別不把自己這身皮肉當回事，沒了命什么都沒了。回去該干嘛干嘛，靈均離世，我還得去見見那傷心的小孩子。以后每七日到我這里來一趟，聆訓宗門教法。”孔雀夫人揮揮手，不耐煩地說。

　　“是，玄章告退。”玄章再拜，三稽首后退至門口才轉身離去。

　　朱奕大步踏出了太平閣，面無表情地回到了偌大的飛霜殿，放飛了一只赤鵲。再沒有人陪他秉燭夜話，暢談家國天下，就連酒杯里的玉液瓊漿都寡淡無味，這種失落在他心里勾起了莫名的恐慌，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突然之間站起來掀翻了玉桌，奏章書折混著酒香味散落一地。

　　內心的空虛感像魔鬼的觸手，牢牢抓住了他，把他玩弄在鼓掌之間，痛苦在一點點放大。柔滑的酒麻痹著他的神經，這種感覺越似曾相識，就越讓他恐慌不已。

　　無出禁地，他以為這輩子都不用再聽到這個地方了。可他每年還是會帶著玄靈均，去鳳麓山上偷偷祭奠她。

　　那稚嫩的聲音，恍恍惚惚浮現在他耳邊。

　　在靜寂無人的飛霜殿里，他淚眼迷蒙地伸手向空中，那個瓷娃娃般嬌俏可愛的人兒仿佛就在眼前，笑顏如花地看著他，這一切從未變過，每一分記憶都清晰地刻在腦海里。

　　北有嘉木，藤葛縈濡。斯羽為巢，僮僮被福。北有嘉木，藤葛荒蕪。趯黿不存，軒宇傾覆。

　　飛霜殿中傳來痛徹心扉的咆哮聲，他反反復復念著這幾句玄武族的歌謠，瘋狂地用酒灌醉自己，拼命捶打自己的頭，想要把這段記憶捶出大腦。這所有的代價，能不能都不記得！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

　　他一遍一遍問自己，卻聽不到答案。

　　恍惚間，眼前又出現過去的事。

　　“奕兄，隨我去一個地方。”靈均帶著他，偷偷進入了星躔臺。

　　“你看！”他揮手拂掉星躔上蒙著的綢布，打開天頂后像變戲法一樣，讓他看到一座輝煌燦爛的星軌。他額前的啟明星隨之亮起白光，隨著他的手勢引導，天上的星光灌注到了一顆顆晶球上，散發著不同的光芒。

　　“星，躔？”他猶疑地念出那個生澀的字眼。

　　靈均把他的手，放到星躔中最耀眼的那顆晶球上，對他說：“這是紫微星，我用斗數算過，終于算清楚了，它落在你的命格中！”

　　“這是什么意思？”朱奕瞪大的眼睛，不解地問。

　　“紫微星，是這天下的主人！你才是朱雀未來的帝君！”玄靈均鄭重其事地宣布。

　　“不不不，這天下怎么可能輪得到我！你一定算錯了！”朱奕趕緊縮回手，目光卻停留在那顆璀璨的晶球上，仿佛有無窮魔力誘使他挪不開視線。他的心在狂跳，從未有過的興奮，以至于滿臉漲得通紅都渾然不覺。

　　玄靈均卻一字一頓地告訴他：“事在人為！”

　　“真的嗎？那我，要怎么做……”朱奕小聲地問。

　　“你知道無出禁地嗎？那是廣華帝君與荼王生死決戰的古戰場，廣華帝君在那里動用遠古秘法，設了一個結界，以鳳麓山天地靈氣為汲養，落入無出禁地的人將不死不休不生不滅，永生永世被禁錮在結界內……如果我們……”

　　如果能登上那皇位，就能讓天下所有人都看到他，他要做一個盛世明君，彪炳史冊！這種心情，只有被熙王丟入沉悲沼的靈均能懂。

　　他們做到了！可是，為什么在靈均死后，朱奕越發覺得他所擁有的這一切那么不真實。

　　“喲，這是飛霜殿還是養豬圈？”孔雀夫人出現在殿門口，捂著鼻子嫌棄地說。

　　魏管事連滾帶爬地跑去扶起帝君，喊道：“孔雀臺太夫人駕到！”

　　朱奕緩緩搖搖頭，瞪著迷蒙的眼睛望著殿門口身著淡金色長袍的女人，繡著蛇雀交纏的高領，腰上系著一根白色腰帶，她身上散發著冰涼的氣息，讓他在酒力下昏熱的腦袋稍微清醒了一點，行禮道：“太夫人安好！”

　　“我要是長得跟其他太夫人一樣滿臉皺紋，白發稀疏，再拄著拐杖從輦轎下哆嗦走下來，你才會想起你是我孫子吧！”孔雀夫人沒好氣地自嘲，屏退了跟在身后的侍女，自己走進飛霜殿。

　　朱奕沖著魏管事吼道：“滾滾滾！”魏管事趕緊帶著侍從們退出去。

　　“呵，脾氣不小。怎么著，死了個大巫祝，天塌下來了？你奶奶我還沒死，哭什么喪，像什么話！”孔雀夫人從桌上拿了一塊巾帛丟給朱奕。

　　“靈均也是你侄兒，你不難過么？”朱奕拿著巾帛擦了擦臉，找了張椅子坐下。

　　“我見過的死人比你吃的飯多。”孔雀夫人彈開裙子上沾染的污穢，倚靠在花梨木椅上，說：“要是每死個人，我都跟你一樣哭，哭到下輩子都沒完。我看你殺流云夫人的時候，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啊！”

　　這話刺激到朱奕，他突然瞳孔變成了紅色，緊緊抓著椅子。

　　孔雀夫人不怵他，把玩著桌子上的瓔珞，繼續說：“靈均動用禁忌之術，忍受千刀萬剮的痛苦，占卜天機。多偉大，你該為他高興，畢竟犧牲他，換你有好日子過。”

　　“閉嘴！”朱奕忍不住呵斥道，雖然她是帝君的祖母，但地位并不高于帝君。何況，自她兒子寧鸞帝君去世后，她就深藏孔雀臺，幾乎不涉足朝政宮廷。

　　“如果你和靈均落水，只有一塊木板，木板僅能讓一個人趴著，你選擇誰死？”孔雀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問。

　　這個問題把朱奕問住了，過了良久，他緩緩回答：“靈均。”

　　“自己都知道，還難過給誰看，我可沒金雀錠賞你這情深義重。”孔雀夫人把瓔珞往地上一丟，站起來拍拍裙子，道：“東海的小泥鰍們蠢蠢欲動了，早點動手，以絕后患。”

　　“嗯，派人去一并解決了。”朱奕沉重地點點頭。

　　“我知道你心里難過，靈均性情穩重，辦事可靠，但誰也不會永遠陪在你身邊，包括我。昔日我能扶你上帝位，坐穩位置都靠自己，才過去二十五年，怕什么。后面還有一百年，別死得早，天下就還太平著！”孔雀夫人拍拍朱奕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完后離開了飛霜殿。

　　朱奕望著她的背影，又喝了半壺酒，殿外涼風吹來，他打算在這里等朱舜華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