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聲音，曹令如簡直堪稱驚喜，抬頭望過去的時候，眼睛里都閃著光。即便是在昏暗的房間里，金全也仿佛見到了其中兩點黑丸似的亮。

　　“金全！”曹令如的希望和渴望，不加掩飾的泄露出來。直到看見金全臉上的嘲諷，才反應過來他剛剛來時說的第一句話。他說，“失望”。曹娘子，讓他失望了。曹令如黯淡下去，撇開頭，不敢再看對面的人。

　　“曹令如，你這個樣子，可不是我知道的曹娘子。”金全再度開口，手指勾著曹令如的下頷，不容她回避自己。

　　曹令如自嘲：“人家都說，曹娘子意氣風發，談笑間折了多少老狐貍在她手里，將曹氏的生意鋪得到處都是。我算什么？出海一次，被算計而不自知，折了自己船隊近半數的人，害得等在泉州的老小失了兒子丈夫父親，沒了家里的頂梁柱！曹娘子有多聰明，曹令如就有多蠢！”

　　金全搖頭，一字一句：“曹令如教我失望，不是因為她沒算計過別人，折了自己的人。而是因為曹令如一陷入困境就再拔不出來，不思如何自救救人，反而自怨自艾。”

　　曹令如驚訝。

　　“山里洞中，方為尚約束著曹氏船員，不教失了秩序。旁邊的樹屋之內，沙羅安撫跟隨曹氏的商販，說定會帶他們回去。就連身受重傷的元季卿，都還惦記著快些養傷，好離開蘇吉丹，繼續履行他出使大食的責任。你呢？你做了什么？曹令如，什么都沒做的你，真教我失望。”金全難得多話，卻句句沉重，狠狠砸在曹令如心上。

　　曹令如一時失神。

　　“你見我來了，便高興，為何？”金全問。

　　曹令如張口，不等說出來，就被金全截斷。

　　“你見我來了，便高興。是覺得我會帶著人來救你們。是不是？”

　　曹令如無法否認。可這樣的心思本身就令她羞愧。

　　“我是海盜，在尋常人心里，與這些蘇吉丹海盜有什么區別？”金全冷笑，“你居然指望海盜來救，是教訓還不夠，是繼續犯蠢？”

　　“可你不同，你……”曹令如想分辯，再次被金全打斷。

　　“沒有不同。指望著別人，就要承受被算計，就要承受失敗。”金全俯視曹令如，居高臨下，“父子兄弟尚會反目，夫妻尚會同床異夢，除了自己，還有誰能真心實意的為自己算計？能真正的倚靠？曹令如，你被慣壞了。”

　　從來沒人說曹令如被慣壞了。她未曾及笄便喪母，父親常年出海，在外頭飄著。剛滿14，便獨自擔起了曹氏海商在泉州的生意，一點點鋪排開去，教曹氏在整個大宋也是有名的商賈。誰不贊曹令如有擔當？然而金全說曹令如被慣壞了。因為無論曹令如生意做得如何，她都不怕。只要曹海回來，她就有了主心骨，能給她撐腰。只要曹海還帶著海商隊在外頭飄著，曹氏的商鋪就永遠都有回環的余地，曹氏哪怕落魄，也可以東山再起。曹令如永遠都有倚靠，有一個寵愛她的父親，有一個能把曹氏海商隊做得走遍各個邦國，到處教人禮讓三分的大海商做她的保障。曹氏的命脈，不在泉州乃至大宋各地的商鋪，而是曹氏海商隊！這也是為何，當曹海不能出海，曹氏面臨隨扈宣德使被換掉的命運時充滿危機的緣由。

　　如今，曹令如一次出海，才行了兩成的路，就折戟沉沙，被海盜一網打盡。曹令如怎么能不驚慌，怎么能不害怕？

　　然而，誰都有驚慌害怕的資格，唯有曹令如沒有。

　　“既然做了綱首，就要擔起綱首的責任。你不作為，等著誰來救？”金全一語戳中曹令如的心。

　　曹令如沉寂了。金全松開曹令如的下頷，抱臂站在一旁，等待。

　　一聲嘆息。隨后，是曹令如揚起臉，向著金全微笑：“金首領，做筆生意？”

　　低低的一聲笑，金全知道，泉州城里教所有做生意的老狐貍們都忌憚的曹娘子，回來了。

　　金全并沒有待到天亮。實際上，不過是在曹令如狀態回來之后，與曹令如好好的談了談“生意”，金全便即離開，回到海邊，靜靜候著。

　　曹令如卻起身，教自己在床上好好睡了一覺。待第二日天明，曹令如早早起身，氣色恢復了不少，雖眼底青黑還有些，臉色已不再暗淡無光。哪怕雙手被繩索縛著，曹令如也好好打理了一下自己，仔細的梳了頭發，將碧玉梳高高的插在發髻之上，卻將云鬢斜墮，在端麗之余平添幾分嫵媚。

　　送早飯的人來，見到的便是靜坐在椅子上，帶著三分煩憂，三分落寞，三分哀愁和一分柔媚的曹令如。

　　“能否為我將你們的首領請來？”并沒有動早飯，曹令如帶著愁緒暼眼望向送飯的人，眼波回轉中，恰似煙雨迷離。

　　送飯的人被這一眼看的，幾乎蘇了半個身子。他顯然是懂漢話的，忙答應了：“我去請示首領！”轉身就走。

　　不一時，再進來的人就變成了巴利多：“曹娘子，找我？什么事？”

　　“令如想問問，巴首領到底想怎樣處置我們。”曹令如輕笑，不掩愁容，“巴首領別用什么換贖金來敷衍令如，咱們都知道那不可行。然而巴首領這么養著我們這么多人，想必時間久了也是拖累。到底，巴首領是要做什么呢？可否向令如交個底？”

　　“曹娘子，想知道？”巴利多問。

　　“不過是想活命罷了。”曹令如垂首，露出雪白鵝項。

　　巴利多卻不信：“曹娘子可不像是如此畏死的人。”

　　曹令如苦笑，一顆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來，在臉上印下一道水痕，更是我見猶憐：“巴首領倒是高看令如。然而，縱使令如自己不畏死，也要為令如帶出來的曹氏海商隊的人負責。這許多人，皆因為令如的錯而亡了。逝者已矣，然而活著的人呢？令如怎么能不想想他們？只懇求巴首領慈悲，無論要什么，令如都定然首領所愿。只求巴首領，能活我曹氏剩下的人的命！”說完起身，向著巴利多盈盈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