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蘇明看著曹英的笑顏，突然想跟她說點什么，他其實老早就列好了計劃，等他們兩個一塊上了大學，曹英跟趙奕強關系淡了，他要怎么一步一步地追求曹英、表達愛慕，可他現在突然有點忍不住了。

　　“英子姐，我……我想跟你說，我……”

　　曹彥平大咧咧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他，“姐，爸讓你們快點，別在這兒磨磨蹭蹭的！”

　　“知道了！”曹英放下了自己的兩只手，用手背蹭了蹭韓蘇明的臉，“現在好多了，咱們走吧。”

　　韓蘇明莫名地失落，他低著頭爬上了拖拉機后斗，曹尚紅招呼他往被褥上坐，他剛應下，就聽到車下的趙奕強喊了他一聲。韓蘇明不自在地轉頭去看他，畢竟他惦記的英子姐可是人家的青梅竹馬，整個農場都知道他倆是一對，雖然韓蘇明總自我安慰趙奕強沒跟曹英正式定親，不過到底還是心虛。

　　“你考上大學，我都沒跟你說聲恭喜，這以后咱們見得著見不著的都不知道，這樣吧，我送你個禮物。”

　　韓蘇明想拒絕，可趙奕強根本就不給他拒絕的機會，讓他伸手他不伸，趙奕強干脆自己拽過了他的左手，韓蘇明不明所以地看著趙奕強咬著煙笑開了，緊接著手腕上一涼，他低頭一看，那塊被黃新原搶走的浪琴表居然回到了他的手腕上。

　　“趙大哥，這……你是怎么……”韓蘇明話還沒說完，拖拉機已經開出去了，趙奕強懶洋洋地沖著他揮了揮手，然后開口說話，他聲兒不大，不過每個字都恰到好處地送到韓蘇明耳朵里。

　　他說，“好好上學吧……我的人你就別惦記了。”

　　“英子姐，你打算什么時候去學校報道？”到了車站，韓蘇明下車跑出去沒多遠又緊接著跑了回來，他跑得很急，行李一下接一下地磕在他的后腰上。

　　曹英直接愣了，不過韓蘇明忙著掩飾自己的羞怯跟局促，根本沒察覺到。

　　“……你什么時候去啊？”曹英很快調試出合適的表情反問道。

　　“我打算坐23號的火車，24號下午就能到……那個，”韓蘇明的手插在褲兜里，不動聲色地摳拽著口袋布，他眼巴巴地看著曹英，“英子姐，你能跟我一天去報道嗎？”

　　“好啊，24號是吧，咱們到時候見！”曹英答應得痛快極了。

　　“英子，都是爸對不起你，要不是爸沒用，你就能跟蘇明一塊……”車開出去老遠，曹尚紅看著依舊壓抑不住興奮，沖著他倆大力揮手再見的韓蘇明，眼圈一下子紅了。

　　“爸，您說什么呢！”曹英聽起來一點都不在乎，“我看過報紙了，上面說的是‘恢復高考’，恢復的話肯定不只恢復這一年，明年再考還不是一樣，說不定我能考個更好的呢！”

　　“可這政策一天天地變來變去，萬一到時候……”

　　“不會的，爸，哪至于啊！”曹英咬緊了下唇，臉上卻還是笑著的，“就算真變了，那也無所謂啊。我可是咱們農場唯一的女拖拉機手，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呢，就這么干一輩子，我覺得也挺好的。”

　　“英子，你別胡說，”曹尚紅的淚終于淌了下來，“那天場長來找你的時候，我沒睡著，都聽見了，他說你考了咱們全省的最高分，是狀元……之前住在咱家的崔老師也跟我說過，他說你聰明好學，是讀書的那塊料，讓我好好培養你，別耽誤了你，可你看我……我真是沒用啊！”

　　“我就這么一說，您還真信啊！不過真沒想到，崔老師還這么夸過我呢，”曹英順理成章地轉移了話題，“他那時候天天訓我，我還以為他不喜歡我呢！”

　　“崔老師說了，他那叫什么‘愛什么深什么切’的，我記不大清了，反正是為了你好了。”曹尚紅沒上過幾天學，也就勉強能寫自己的名字，對讀書人卻是一貫的敬仰。

　　“愛之深責之切？這倒真像是崔老師說的，”曹英笑了起來，她跟曹尚紅口中的那位崔老師是幾年前被下放到他們農場改造的大學教授之一，崔老師是這批人里面最年輕的，不過據說是最有本事的，還留過幾年洋，自然最需要改造。

　　剛到場里的那段時間，崔老師的口糧沒落實好，場里就安排他在曹尚紅家里解決吃飯的問題。崔老師書讀得多，人卻一點也不迂腐，能屈能伸，勞動改造的間隙，他閑著沒事兒不是跟崔尚紅一塊抽旱煙，就是拉著曹英給她上課。曹英跟著他斷斷續續地學了兩年，等他被調走的時候，水平比“老高三”都強了不少。

　　“也不知道崔老師現在在哪兒？日子過得怎么了？”崔老師離開后，曹英給他寫過幾封信，結果都查無此人給打了回來，她也托人四處打聽過，可根本一點消息都沒有。

　　曹尚紅聽著也跟著重重地嘆了口氣，曹英回頭瞄了一眼，決定聊點能給曹尚紅提精神的，“對了爸，我這兩天一直覺得拖拉機發動機的動靜不大對，檢查了好幾回也沒看出什么毛病來，一會路上你幫我聽聽吧。”

　　“是嘛？”曹尚紅立馬來了精神，“行啊，爸幫你好好聽聽。”

　　曹尚紅原先就是農場的拖拉機手，開車修車那都是場里最好的，可他四年前的秋天進山拉木材的時候偏巧遇上了塌方，高高摞起的木材意外跌落，砸斷了他的腰。

　　當時出山的路毀了一大半，還是當地的好心人把他背出了山、送到了醫院。只可惜傷得太重，在醫院里養了半年也再也沒站起來，拖拉機自然也沒法開了。

　　曹尚紅的老婆早跑了，兒子又還小，農場里照顧，就打算讓當時才17的曹英頂他的班。農場里當然有人不服，這樣的好差事擱誰誰都想要。

　　不少人找到了場長趙建業那兒，大字不識的幾個讓趙建業一句話就給頂了回去，“連自個兒的名字都寫不出來，還想開拖拉機？理論考試你們就過不了，都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剩下的那些，只要稍微通情達理點的就好說，畢竟不讓曹英接她爸的班，他們一家人就得活活餓死。可就是有那油鹽不進的，怎么也說不通，還都是大老爺們兒，卻一個個的比女人還會哭慘。

　　什么娘癱了爹病了弟弟妹妹光屁股的也就罷了，麻煩的是，他們說了一圈又跟他扯娶不上媳婦的事兒。趙建業抽著煙袋瞧著眼前這幾位，一個個都是農場里掛了名號的懶漢，仗著自己貧下中農的出身，天天正經事兒不干，一上工就腿疼腰疼肚子疼，一年下來能欠農場上百個工分。尤其是那個打頭的李才茂，扒寡婦門偷看小媳婦兒上茅房的事兒沒少干，誰家也不會豬油蒙了眼，把自己的姑娘往火坑里推。

　　“場長，你看我都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到現在連個知冷知熱、暖被窩兒的女人都沒有，場里可不能不管我啊！”李才茂死皮賴臉地往趙建業眼前湊，還順了兩把煙絲往自己臟污到油亮的棉襖里揣，“場長，我跟你們家立和不一樣，他是個傻的，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我一個大……”

　　“哎，你捅我干什么？”李才茂回身瞪了一眼用手指頭懟他的人，“我又沒說錯。”

　　“老李你又喝多了吧？”懟他那人懶得看他，滿臉堆笑只沖著趙建業，“場長你別搭理他，他娶不上媳婦，天天著急上火，邪火都把腦子燒糊涂了！”

　　“你他媽才糊涂呢，我說的是實話，立和的情況大家伙兒都知道啊，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在這兒裝什么大頭蒜啊！你有本事給治好啊，就知道在這兒巴巴……”

　　“好了好了，”趙建業把煙袋鍋在桌邊重重地敲了兩下，臉上倒是看不出半點不高興，“大家伙兒都是一個農場的，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兒鬧得不高興。這個開拖拉機的事兒吧，大家說得其實都有理……要不這樣，你們一塊兒去找老曹商量商量，商量出個結果再來找我？”

　　南苑農場的人都知道曹尚紅是個沒脾氣的，只會苦干不會說，嘴笨得還不如那棉褲腰，要不然他那個如花似玉的媳婦當年也不會撇下才兩歲大的兒子頭也不回地跟著野男人跑了，趙建業這句一出，就是讓他們各憑本事了唄！

　　幾個人互看了一眼，趕忙樂顛顛地跟趙建業道了謝，轉頭就去了曹尚紅家。當時沒人想到，他們不但沒撈到一點好處，李茂才還差點讓趙奕強把手指頭給剁了。

　　“問你話呢，耳朵里塞驢毛了？說，到底用哪只手碰了曹英？”

　　趙奕強的右腳踩在李茂才的肩胛骨上，左手抓著他背在身后的兩只手一點一點往上抬，他牙根緊咬，腳下用的勁也越來越重。李茂才疼得又哭又叫，眼淚鼻涕還有零星的血和著黃泥蹭得滿臉都是，他是想說話的，可嘴里塞滿了黃泥，根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要是還不說，那我可就都剁了，反正剁一個也是剁，剁十根我也不嫌多！”

　　趙奕強說著還特別掃了一眼跟李茂才一塊跑來曹家鬧事兒的幾個，他們個個鼻青臉腫，卻連頭都不敢抬，跟凍螞蚱似的貼著院墻邊一溜兒立正站好，沒有一個敢吭聲。

　　畢竟這些人也“干凈”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