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留學人選的確定
作者:孜木|發布時間:2018-11-26 11:57|字數:4504
韓蘇明進門的時候,家里正鬧成一團,挺著八個月大肚子的大姐韓蘇雨正沖著丈夫馬陽幟抖摟著整卷的報廢膠卷,“不是跟你說了好幾遍,處理膠卷要小心、要避光,你倒好,大太陽底下直接就拉開看,這下好了,全曝光了!”
“我這不是好奇嘛,”馬陽幟笑得異常憨厚,他熱得滿頭大汗,身上的的確良襯衣都濕得貼在了背上,手里拿的蒲扇卻一刻也不歇地給韓蘇雨扇著風,“都是我的錯,小雨你千萬別生氣,小心動了胎氣。”
“阿雨,不打緊的,不是還有一卷嗎?夠用了,”母親在旁邊柔聲細語地勸著,“小馬也是第一次擺弄照相機,出錯了也可以理解,你別總欺負他。”
“媽,您又向著他!”韓蘇雨氣呼呼地一叉腰,“您可別被他那張老實人的臉給騙了,他呀,精著呢,我可欺負不著他……馬陽幟,”她轉身用肚子撞了撞丈夫的側腰,“你跟咱媽說說,我欺負你了嗎?”
“沒,沒有的事兒,媽,小雨對我挺好的。”馬陽幟笑出了兩排大白眼,眼睛就剩下一條縫了。
“姐夫您真是……”正陪著父親下棋的二哥韓蘇清沖著馬陽幟豎起了大拇指,“能屈能伸,小弟我佩服至極啊!”
“韓蘇清,你什么意思,說清楚了!”韓蘇雨過來就要揪二弟的耳朵,韓蘇清縮著脖子、捂著耳朵,小幅度地躲閃著,唯恐惹惱了自家大姐。
“姐你別瞎鬧了,我跟爸這盤棋正下到關鍵時刻,孰勝孰敗可就在這一子之間了!”
韓蘇雨探身看了一眼棋局,“孰勝孰敗?”
她嗤笑了一聲,“我看你這已經輸定了,還下什么呀,趕緊棄子投降吧!爸,您這次又讓了這小子幾個子兒,五個?六個?不會更多吧?”
“……我這在部隊里天天忙著訓練,我哪有閑工……時間研究圍棋啊,”韓蘇青把已經攥到汗濕的黑子往棋盒里一丟,泄氣地順著椅背往下一癱,“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是下棋的那塊料,當年蘇明才學了不到半年,我就下不過他了。爸,您再等兩天,等蘇明回來了,讓他……”
韓蘇清話沒說完就突然站了起來,因為動作太猛還差點帶翻了棋盤,饒是馬陽幟扶了一把,棋子也嘩啦啦地落了滿地。韓蘇雨讓他嚇了一跳,剛想說他怎么這么大了還毛手毛腳,就聽到二弟朝著門口喊了一聲,“蘇明!”
韓蘇雨趕忙回頭,門口果然站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對方逆光站著,眉眼都是模糊的,只能看出肩寬腿長的高挑身量。
那是蘇明嗎?她不太確信,這跟四年零七個月之前,她親自送上卡車的蘇明看起來完全不同,蘇明還是個孩子呀,門外站著的分明已經是個男人了!
“姐,”她聽到了男人喊她的聲音,他真的是蘇明!
馬陽幟看著自己的媳婦像是從夢里突然驚醒一樣,抬手就把照相機從自己的手里奪了過去,快步走向來人,他趕忙跟了上去。
“蘇明,你總算回來了。你瞧瞧這是你姐夫借回來的照相機,說是要咱們一家人拍個大合照,結果他根本不會用,折騰了半天一張照片沒拍照,還浪費了一卷膠卷……對了,你還沒見過你姐夫吧,”韓蘇雨說話又急又快,還把緊張兮兮跟著她的馬陽幟往前推了推,“姐那年結婚的時候你還在農場,都沒回來……”
“姐夫,”韓蘇明稱呼著大姐身后那個黝黑瘦小的男人,這是他第二次喊一個男人姐夫,第一次還是韓蘇雨17歲那年,二哥韓蘇清用一本放在父親書架最高層的《人間詞話》誘huò他。
“只要你喊了那個家伙‘姐夫’,我就幫你把那本書拿下來!”
韓蘇清說的“那個家伙”是當時每周周六都會來找韓蘇雨的高中男同學,韓蘇明其實已經記不清他的樣子了,只記得他個子很高,總愛穿格紋的西褲跟淺色皮鞋,每次來都會帶白巧克力味的曲奇餅。他為人從容有度,說話也很有趣,經常把大姐逗得哈哈大笑。韓蘇雨很喜歡他,所以韓蘇明也跟著喜歡,很愿意他成為自己的“姐夫”。
可韓蘇明喊完他“姐夫”沒多久,父親就出事了。剛出事的那段時間,他來得更勤了,還說自己有辦法把父親救出來,只是需要一定的資金來活動關系,母親跟姐姐病急亂投醫,很快籌措到了他要求的金額,可把錢交給他之后,他就再也沒出現過了。
而眼前的姐夫是跟“那個家伙”完全不同的類型,他看著韓蘇明的表情甚至有些誠惶誠恐,在局促地扯拽了兩下自己的衣裳之后,他往韓蘇雨那兒湊了湊,“小雨,你這兩個弟弟一個比一個長得體面啊。”
韓蘇雨自豪地一抬頭,“那當然,可不看看是誰弟弟!不過,蘇明,你怎么都長這么高了,上回見你,我記得你才到我這兒,”韓蘇雨邊說邊比量著自己的肩頭,“現在你都這么……這么高了……咱們真的好久不見了。”
她邊說邊努力抬高手臂,手臂有些哆嗦,聲音也顫得厲害,韓蘇明張開手臂把大姐抱在了懷里,韓蘇雨微熱的眼淚很快打濕了他胸前的衣料,他眨了眨眼睛,把眼睛里的酸脹忍了下去,抬眼去看屋子里的其他人。
父母都老了許多,臉上的溝壑縱橫,原本漆黑的頭發上也落了一層霜白。父親出事之后,原有的職務被罷黜不說,還不斷地批判思想、接受勞改,在碎石廠一干就是七年,身體很快就垮掉了。母親為了照顧他,便自愿請調去燒鍋爐,留下三個孩子在城里互相扶持著長大。
他們三個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丟掉了稚氣與嬌憨。老大韓蘇雨辦事周全,老二韓蘇清圓潤通透,老三韓蘇明穩妥冷靜,在那個顛簸紛亂的世道里,他們三個硬生生地撐起了一個家。
一屋子人都在傷感,大部分都在流淚,就連暑熱的空氣都像是被感染了濃郁的酸楚,變得沉重、粘稠,韓蘇清第一個受不了這過分的凝重,跳出來打破了它。
他偷偷用掌根抹掉了眼淚,然后一臉嫌棄地看著哭成一團的大家,“一家子齊齊整整的,明明是件開心的事兒,你們有一個算一個居然都哭成這樣,特別是你,韓蘇雨,你瞧瞧、你瞧瞧,鼻涕泡可都蹭到蘇明身上了,你們女人啊……”
韓蘇雨敲在他腦袋上的蒲扇,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我們女人怎么了?”韓蘇雨哭得臉都腫了,眼睛跟個核桃似的,卻還是氣勢不減。
“……女人好,女人能頂半邊天!”韓蘇清頂沒氣節地喊了一聲,就連一向不茍言笑的父親都笑了。
“你出國留學的事兒定了嗎?”韓蘇雨還記得韓蘇明在信里跟她提過的,大三下學期可能要去日本留學的事情。
“這幾天就應該能出結果吧,”韓蘇明往面盆里加了一點水,和著馬陽幟帶過來的白面說道。
今天家里要吃餃子,豬肉白菜餡兒的,慶賀一家人的久別重逢。馬陽幟本來要一手包辦的,可韓蘇雨說想要爸媽還有弟弟們嘗嘗自己的手藝,又說這點活兒累不著自己,馬陽幟站在廚房門口扭捏了半天還是不放心,非說要幫忙,最后被韓蘇雨硬趕出了廚房。
“不會犯什么錯誤吧?”韓蘇雨往切碎的白菜上撒上層鹽粒,好讓白菜出水。她真的挺擔心,畢竟父親就因為在書稿里寫錯了一句話,他們一家就落到了那樣悲慘的境地,“那可是日本,我總覺得不大好,萬一……政策又變了,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韓蘇明沖著韓蘇雨安慰地笑了笑,“沒事兒的,大姐。更何況全校一共才五個名額,不一定會選上我的。”
“就算只有一個名額,那也是你的,”韓蘇雨對自家小弟的信心永遠是爆棚的,“他們那些人怎么跟你比啊!”
“今天找大家過來的目的很單純,就是要最終確定去日本東京大學留學的學生人選,時間已經迫在眉睫,咱們不能再拖了,今天必須出一個結果,”華西理工大學的副校長劉川儀邊說邊大力拍打著手邊的學生資料,“我也是學化學的出身,跟在座的各位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說話自然不需要什么客套話,我實話實說。咱們系的這個名額,可是我硬從機械專業的邢教授那兒搶過來的,老邢現在還不拿正眼看我,所以絕對不能浪費,一定要挑一個最合適的送出去。”
劉川儀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轉頭看向精細化工的系主任,“老蘇,你說說看,你們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好的,劉副校長,情況是這樣的。各位老師就這件事已經討論過好幾輪了,目前比較傾向于李志遠跟韓蘇明兩位同學,現在的問題是,支持兩位同學的人數對等,匿名投票了好幾輪,結果都打平,實在是沒辦法。”
“勢均力敵?有點意思,”劉川儀伸手接過了兩個人的檔案,他從口袋里摸出老花鏡,開始一頁一頁細細地翻看,“……大家也可以談談自己的看法,不用拘束,暢所欲言就好。”
“那我就先談談我個人的看法,”系主任第一個站了起來,“我是比較偏向于李志遠同學的,當然也不是說韓蘇明同學不好,韓蘇明同學的成績大家有目共睹嘛。不過李同學的政治覺悟非常高,他在入學之前就已經是預備黨員,在大學里更是積極要求進步,把這樣的人送去日本,我們才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不會被那些腐朽丑惡的資本主義思想所侵蝕。”
“我跟蘇教授的想法一致,跟李志遠相比,韓蘇明的思想覺悟確實有待提高。”
“沒錯,他到現在入團申請書都沒有寫,把這樣的人送到日本,萬一……那到時候的后果簡直不堪設想啊!”
“就是啊,思想路線跟政治立場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能出現一絲一毫的偏差啊,這可是原則性的問題。”
支持李志遠的老師紛紛點頭認同,他們大多是年紀偏大的老教授,經歷過六七十年代的坎坷與變動,所以很是謹小慎微,行事唯恐出一點偏差。而支持韓蘇明的老師大多年輕氣盛,他們早就把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政策背得滾瓜爛熟,覺得過去的一切已經是過眼云煙,政治立場在他們這兒已經不是最重要的籌碼。
“韓蘇明只是年紀小,不夠敏感而已,他主持掃盲工作的成績連省領導都看在眼里……另外退一萬步講,民主人士就不能獲得求學深造的機會了嗎?”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孫老師,這樣珍貴的機會,我們可不能冒險啊!”
“這不是冒不冒險的事,究其根本就是你們的想法太陳舊了、太落伍了,改革開放早就開始了,現在已經不是……”
“年輕人不要太自以為是,事情沒有你們想的那么簡單……”
很快,會議又像之前的幾次一樣,大家由氣定神閑的辯論變成了心浮氣躁的爭吵。不過自始至終,一直有一個人獨善其身,那人就是去年剛調回學校的崔學yùn,只見他單手支頭地翻看著手里的俄文書,整個人像是身處安靜的圖書館,旁邊的紛亂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影響。
劉川儀對于眼前的混亂早有準備,卻還是頭疼地捏了捏眉心,他一歪頭正好看著崔學yùn,心里立馬有了主意,他用力敲了敲桌子,提高了聲音,“崔教授,對這件事有什么想法啊?”
崔學yùn一開始沒聽到,還是身邊的老師提醒他,他才有些茫然地抬起頭。
“崔教授,覺得這兩位同學誰更合適啊?”劉川儀又把問題重復了一遍。
“問我呀,”崔學yùn用手指蹭了蹭自己眉毛,“我沒什么意見,這兩位同學其實都不錯、都不錯。”
他這種和稀泥的說法明顯引發了大家的不滿,劉川儀卻毫不在意地繼續追問,“隨便說說,畢竟你是咱們這兒唯一一個留過學的,你的意見還是很有參考價值的。”
“既然劉校長這么說了,那我就說說,大家呢,就隨便一聽,不用當真。我覺得大家的思路都有些跑偏了,咱們的精細化工還比較落后,這個大家都認可吧,送孩子們出去就是想讓他們把別人的好東西學回來,我們現在需要培養的是真正的專業精細化工人才,而不是……”崔學yùn點了點李志遠的資料,咧嘴一笑,“政治人才,這種任務交給政治系就好了,咱們還是不要越俎代庖了,大家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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