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英把拖拉機開得飛快，像是在跟暴雨賽跑，韓蘇明抓著后斗的槽幫，跟著身旁裝滿了蛤蜊油的竹筐一塊來回晃蕩，蛤蜊油的味道濃郁得幾乎讓他的鼻子失靈，他想要張嘴呼吸，卻還是忍住了，因為他知道只要張開嘴巴，就一定會咬到自己的舌頭。

　　拖拉機剛沖進農場辦公室旁邊里石棉瓦搭就的簡易車棚，還沒停穩，暴雨就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聲勢相當浩大，一點也沒辜負前些時日的悶熱跟剛才的電閃雷鳴。

　　韓蘇明搖搖晃晃地從后斗里站了起來，剛準備踩著槽幫從車上往下跳，卻讓曹英給攔住了。

　　“千萬別跳，地上都是碎石頭，別再崴了腳，”她專門繞到車后打開后斗不說，還沖著韓蘇明伸出了右手，根本就還把他當成個半大孩子，完全忘了剛才他是怎么把那個“王同志”揍到腦袋開花。

　　韓蘇明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了曹英的手。曹英的手很涼，她把自己那件被撕爛的外套綁上石頭扔進了荷塘，現在身上穿著的是韓蘇明的襯衣，那件襯衣太薄了，一點也不抗風。說起來，韓蘇明把襯衣脫下來遞給她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被斷然拒絕的準備，他甚至還想好了該怎么反駁并且說服他，可曹英根本沒給他這個機會，她笑著接了過來，直接就穿在了身上。

　　曹英把車上的油氈布又重新固定了一遍，順便把韓蘇明的自行車也給蓋嚴實了，然后拿著她翻出來的一塊紅色塑料布來到韓蘇明的面前，那塊塑料布應該是放了挺長時間了，彼此都有些粘黏在一起了。

　　“車上也沒預備傘，就湊合著用它吧，反正離家也不遠，快跑兩步就到了。”

　　塑料布展開之后比預想的大了不少，曹英有些吃力地想要展平，抖了兩回都沒成功，韓蘇明見狀就把塑料布接了過來，抓著邊角一甩，直接就把塑料布舉到了兩人頭頂上。

　　曹英這時候才注意到韓蘇明已經比自己高了許多，她意外地看著韓蘇明，忍不住伸手在兩個人之間比量了幾下，她眼睛里的笑意跟訝異，像極了每一個樂于見到孩子成長的慈愛長輩，“你現在得比彥平高了。”

　　夏天的雨從來都是又急又猛，今天的雨更是密得跟簾子似的，韓蘇明根本看不清路，幸好有曹英在他的耳邊提醒著該往哪兒走，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大雨里跋涉著，到大門前的時候，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干地方了。

　　曹英上前去拉門閂，韓蘇明胡亂收起塑料布，抬手摸了把臉上的水，他借著已經很是微弱的手電筒光芒打量眼前黑漆漆的大門，怎么看怎么覺得不對勁，這里既不像是他印象里趙奕強的家，也不像是曹英自己的家，這到底是哪兒啊！

　　沒等韓蘇明想明白，吱嘎一聲門就被從里面拉開了，一個頭上頂著外套、手里提著馬燈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她的臉隱藏在陰影里，韓蘇明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她的聲音，她邊打呵欠邊說話，聲音幾乎要淹沒在雨聲里。

　　“英子你怎么才回來，”她伸手就要拉曹英，“立和一直都鬧著不肯睡覺，非要等你回來，怎么勸都勸不聽，你趕緊跟我進屋跟他好好說說……”

　　立和？據韓蘇明所知，整個南苑農場只有一個人叫立和，那就是場長趙建業的那個傻兒子！

　　難道說曹英沒有跟趙奕強結婚，而是嫁給了趙立和？

　　韓蘇明覺得不可能，雖然他的理智告訴他，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么曹英匆忙整理頭發、確認傷痕、丟掉外套的行為就完全說得通了。他看向曹英，指望著從她臉上獲得否定的信息，哪怕只是一星半點，結果卻是慘敗。

　　曹英沒有看他，眼神固執地定在馬燈上，突然繃緊的嘴角跟下顎冷硬得就像是那塊劃傷她手指的石頭，不過這次的傷口卻是在韓蘇明那兒。韓蘇明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手里的塑料布自然跟著嘩啦一聲響，中年女人這才注意到站在陰影里的他。

　　”你誰啊，怎么在我們家門前站著？”她厲聲質問道，韓蘇明沒有回答，她立刻就把矛頭指向曹英。

　　“英子，這男的是誰？”她邊問邊拎著馬燈往韓蘇明這兒照，猜忌的眼神在兩個人之間來回晃，“還有你身上的衣裳是哪來的，你自己的呢？”

　　韓蘇明看著曹英臉上突然漾起了笑，那笑容假得就像是聊齋志異里披在鬼怪臉上的畫皮，“媽，這是韓蘇明，以前在咱們農場這兒插過隊的，第一個考上大學的知青，您不記得了？”

　　“韓蘇明？這個名字聽著倒是有點印象，”話雖這么說，可立和他娘臉上警惕的表情卻分毫未減，她上下打量著韓蘇明，恨不得鉆進他的腦子里，仔仔細細地搜查他的所有想法，“他大晚上的怎么跟你在一塊啊？”

　　“他急著來農場辦個材料，我們正好農場門口遇上，下著個大雨，我順手就把他拉咱家了，”曹英說謊的時候眼睛都不多眨一下的，從容不迫的樣子本該讓韓蘇明驚嘆不已的，可他整個人都被曹英嫁給趙立和的事實給震到了，根本分不出一點心思來在意這個。

　　“什么材料要得這么著急，非得大半夜過來？”立和他娘還是不信。

　　曹英嫁進他們家兩年多了，跟趙立和還沒在一個被窩里睡過，倒不是曹英不愿意，是趙立和根本不行。他們老兩口也是一年前才知道的，當然也厚著臉皮帶著趙立和到醫院檢查過，可醫生說是立和是先天不足，根本沒法治。

　　他們一開始還瞞著曹英，結果后來一個不小心，讓曹英發現了趙立和的診斷書跟化驗單。曹英嘴里說著無所謂、不在意，可立和他娘是過來人，知道這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保證的了，她說她能守得住，不到最后誰知道真假。萬一跟李家埠那個偷人的小狐貍精似的，睡了野漢子還懷了野種，背著婆家人偷偷打胎差點沒了半條命，到時候丟得可是他們趙家的臉面！

　　“等你們半天了不進去，我還以為出什么事兒了，都站在門口干什么呢？”在屋里等急了的趙建業也撐傘走了出來，順手遮在了立和他娘的頭上。

　　立和他娘把頂著的衣裳拽下來，甩了甩上頭的雨水，沖他一努嘴，“這不是英子帶回個男人，說叫什么蘇什么明，在咱們這兒插過隊，有這么個人嗎？”

　　“蘇明？你是說韓蘇明！”趙建業的反應大大超出了立和他娘的預期。

　　“對，就是韓蘇明，那不是在這兒站著呢嘛，”她揉了揉被震到的右耳，“你一驚一乍的干什么啊！”

　　趙建業已經無暇理睬她，把傘往立和他娘的手里一塞，伸著兩只手就沖韓蘇明走了過去，“您怎么有時間過來了？是組織上有什么需要，還是有什么任務需要我們配合，您放心，不管是什么，我們整個南苑農場一定全力以赴！”

　　韓蘇明一直到現在都對這種場面話敬謝不敏，他不會說，也聽不得，趙建業這么一來，搞得他完全不知道怎么應對，只能愣愣地被他抓著手左搖右搖，半天說不上一句，最后還是曹英幫他接了一句，“蘇明是過來辦個材料的，是吧？”

　　“……對，我要去日本留學了，需要咱們農場這邊給開個證明材料，”韓蘇明很少說謊，卻也知道謊話半真半假的才不容易露餡兒。

　　“日本留學？”趙建業有些不知道該做出什么反應，這四個字的組合大大超出他的認知范圍，“……挺好挺好，咱們進屋說、進屋再說。”

　　韓蘇明被趙建業領到了家里的偏房，房間不大，不過該有的東西倒是都不缺，就這樣趙建業還一個勁兒地跟他陪不是，“真是對不住，沒來得及收拾，只能委屈您在這兒湊合一晚上了。您放心，明天一早我就讓立和他娘還有立和媳婦過來給您收拾得板板正正。”

　　他提起立柜上的暖水壺想要給韓蘇明倒水，結果暖水壺里根本裝水，他用的力氣太大了，差點閃著胳膊，轉頭朝外喊話的聲兒便不自覺地大了一些，“立和他娘，趕緊拿點熱水進來，壺都空了！”

　　“場長，我不渴，您別忙了。”

　　“見笑了見笑了，”趙建業沖著韓蘇明半躬著腰，笑得見牙不見眼。

　　韓蘇明對趙建業的殷切很是意外，他還記得自己當年想要參加高考，去找趙建業要報名表時候他那副極不耐煩的樣子。

　　“你也想參加高考？”趙建業當時邊往長煙袋鍋里填煙絲，邊斜眼看著韓蘇明。

　　韓蘇明點了點頭，他知道新來的這批知青里頭，趙建業打心眼里最不喜歡自己，大概是因為自己的成分是最差的吧，那時候的韓蘇明這樣認為。

　　“積極追求進步的想法很不錯，不過，這次報考雖說不唯成分論，主要看個人表現，可有一點韓蘇明你要搞清楚，我們國家的大學絕對不是為你這樣的人準備的，明白嗎？”

　　趙建業用煙袋鍋兒用力敲了敲桌沿兒來加重語氣，韓蘇明來之前就猜到會是這么個結果，不過心里還是覺得憋屈，可他知道甩臉子不但沒用，反而會落趙建業把柄。

　　“我知道場長，那我明年……”他到底還是不甘心。

　　趙建業劃著了火柴，把煙嘴湊到嘴邊，狠嘬了一口，“這就要看你的實際表現了，行了，回去吧，我這還有別的事兒呢！”

　　讓韓蘇明沒想到的是兩天之后，趙建業卻又把他叫到了農場辦公室，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報名表扔到他的面前，“想考就考去吧，其實我就盼著你出息，你要是出息了，咱們南苑農場也能跟著沾沾光。”

　　“……我有事兒想跟曹英說，行嗎？”韓蘇明打斷了趙建業的喋喋不休，他從拉著韓蘇明坐在八仙桌旁，就一直在絮叨在報紙上看到韓蘇明的事兒，從“能領導全省的大學生得算副部級吧”一直說到“打在農場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中間都不帶歇氣的。

　　“啊？”趙建業完全沒想到韓蘇明說話還是那么直接，他想說“有什么事兒明天再說吧”，結果一張嘴冒出來的卻是，“行啊，你等著，我給你叫去。”

　　韓蘇明盯著表，時針還沒挪過兩個大格，曹英就拎著兩壺熱水過來了，她頭發還是濕漉漉的，不過身上的衣裳已經換了，她還給韓蘇明帶過來一套干凈的。

　　“立和的舊衣裳，不過是干凈，你先換上吧。”

　　韓蘇明把衣裳接了過去，卻沒動，只是靜靜坐在那里，看著曹英往臉盆里兌熱水，嘩一時間只有屋里屋外天地之間，就只有嘩啦啦的水聲，而那嘩啦啦的水聲在催促著韓蘇明。

　　“曹英，”韓蘇明突然喊了她一聲。

　　曹英聽到韓蘇明對自己不同以往的稱呼，頗感意外地停頓了一下才繼續把水倒完。

　　“上了大學了反倒沒大沒小了？之前還知道喊我英子姐呢！”她把毛巾在熱水里投了兩把，擰干之后遞給韓蘇明，“不想換？那就先擦把臉吧。”

　　韓蘇明搖了搖頭，他把衣裳放在了八仙桌上，伸手就去握曹英的手，曹英躲閃的動作飛快，像是對這樣的冒犯已經司空見慣，并應對自如。

　　曹英居高臨下地凝視著韓蘇明，臉色沉了下來，“你要做什么？”

　　“曹英，我喜歡你，”韓蘇明面色平靜地表白，像是在化學式實驗室之前第193遍宣讀安全條例，他按著桌邊的指尖卻已經蒼白到沒有一點血色，“你能跟我在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