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曹英拒絕地干脆利落，不留一點余地，“我結婚了，我的丈夫是趙立和，需要我拿結婚證給你看嗎？”

　　“我知道，”韓蘇明卻絲毫不為所動，他甚至看起來更堅定了，“我不介意，我可以等你，等多久都行?！?

　　曹英的雙眉幾乎要扭成一團了，她看著韓蘇明的表情就像是看著某個突然落到她面前的天外來客似的，她張嘴想說什么，卻只發出了幾個沒有任何含義的音調。

　　韓蘇明看似耐心十足地等著，實際上過快心跳泵出的新鮮血液都已經讓他有些眩暈了。在他的頭頂上，一只灰撲撲的蛾子在繞著發出昏黃光線的白熾燈泡打轉，它時不時地撞擊著燈泡外壁，發出細微的砰砰聲，絮狀的鱗片也跟著不斷地掉落。

　　曹英清了清嗓子，終于開口了，“……我很意外，對，我沒想到，”她甚至有點嘲諷意味地低頭笑了笑，韓蘇明那時候以為那個笑是給自己的，后來他才知道，并不是，“我是不是還應該說‘深感榮幸’？”

　　“不，你一點都不意外，你早知道了，對嗎？“

　　“知道什么？”曹英的眼睛低垂著，睫毛的陰影落在下眼瞼上，像是一道烏青，“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不然你不會在信里跟我說，你跟趙奕強結婚了，還給我寄了洗燙，”韓蘇明雖然在情感上極不敏感，用宋卓的話來說簡直就是塊會說話的石頭，可他聰明，事情擺在眼前，前后邏輯自然明晰。

　　“你要是不知道，就不會整整三年只給我寫三封信，你還會坦然自若地告訴我，你替方子雯參加高考的事情，而不是騙我，說你自己考上了，”韓蘇明步步緊逼，曹英有些狼狽地后退著，“曹英，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歡你?！?

　　曹英后背撞上墻壁的時候，心里是有點惱羞成怒的，被個小屁孩這么當面拆穿心思，真心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沒錯，就是這樣，”她仰頭看著韓蘇明，他的臉上光影斑駁，是年輕男孩才會有的桀驁跟青澀，這讓她的話頭不由地又軟了下來，“你只是因為被困在這里，努力想要選招一個情感寄托，可是你年紀太小，就把這種寄托當成了喜歡，那不過是錯覺。我想讓你離開這里，去好好上學，外面天大地大，你的喜歡應該在那里！”

　　“可我覺得它就應該在你這里，”韓蘇明固執己見，聰明人都是這樣，只相信自己的判斷，任何人的勸說都不會撼動他的想法。

　　“你也就是現在這么說，再過兩年……都不用再過兩年，等你出國了，見過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你就知道自己現在說的話有多幼稚了。”

　　“曹英，你太小看我了，我對你的愛沒那么淺薄，它沒那么容易被改變、被磨滅。我喜歡你，在農場插隊的時候我喜歡你，考上大學了我還是喜歡呢，就算知道你結婚了，我仍舊喜歡你。你呢，你喜歡我嗎？”

　　韓蘇明忐忑地等待著一個回答。

　　“我不喜歡你這樣不知道深淺的小屁孩，”曹英像是被他逗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充滿了不屑，她壓根就瞧不起韓蘇明的愛。

　　“那你喜歡那個傻子！”韓蘇明被激怒了，他口不擇言地喊道。

　　他剛喊完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急切地想要補救，可曹英根本就不給他這個機會，她漠然地看著韓蘇明，韓蘇明從來沒見過她的臉上出現這么冷若冰霜的眼神，這讓他不自覺地想要后退。

　　“好了，鬧也鬧過了，說也說完了，時間已經很晚了，洗洗睡吧，”曹英推開韓蘇明，把一直攥在手里的毛巾搭在臉盆邊上，“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家。”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韓蘇明難得地組織不起語言。

　　曹英搖著頭笑了起來，“其實你沒說錯，我確實嫁給了個傻子，不管是為了名聲還是為了錢，我都放棄了趙奕強，選擇了那個傻子。你好好想想，我這樣的女人真的值得你的喜歡嗎？”

　　曹英把門拉開了一條縫，剛好看到了雨幕里婆婆匆忙離開的狼狽背影，她笑了笑，知道明天又是不得安寧的一天，不過她并不在乎，這幾乎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早已經能夠從容應對。

　　“蘇明，”她推開門，微涼的雨飄在她的身上，她轉頭看著韓蘇明，臉上的笑在這個晚上第一次變得溫柔雋永，韓蘇明在去日本留學的日子里無數次地回憶起這個畫面，這畫面在他的回憶里不斷地被打磨、增光，變成了他終生難忘的華彩瞬間，“去日本的時候好好學，把那些小鬼子的好東西都學過來?！?

　　曹英回到自己屋里的時候，趙立和已經睡著了，他像個孩子一樣大張著嘴呼吸，四肢也胡亂攤開著，身上的毛巾被也照舊被踢到了地上。曹英把毛巾被撿起來幫著蓋好，站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確認他不會再踢開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床上。

　　她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里看著天棚，腦子里出乎意料地空空蕩蕩，她什么都沒想，只是有點擔心這樣混亂的夜晚會讓自己失眠，不過她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睡意從來都很善待她，她很快睡著了。

　　“你說什么？”趙奕強又問了一遍。

　　“我說你別去找曹英了，她已經跟趙立和結婚了！”

　　周玉芬在重復第四遍的時候，終于不耐煩地沖著他大喊道。

　　“趙立和？你說英子要嫁給場長家的那個傻兒子？我不信！”

　　趙奕強對于周玉芬的說法嗤之以鼻，沒錯，英子是跟他退了婚，不過那又怎么樣，他有信心再把她追回來。他已經認定了曹英，誰也不可能把曹英從他手里奪走，哪怕是曹英自己。

　　“你不信啊？不信就去趙建業他們家看看啊，”周玉芬把鈍了的針在頭頂上磨了磨，臉上有種如負釋重的泰然，“正好今天人家小兩口拜堂成親，你可得快點，吉時馬上就到了！”

　　周玉芬說得這么言之鑿鑿，由不得趙奕強不信。他急匆匆地推門而出，驚訝地發現目之所及居然都掛滿了紅燈籠，一盞接著一盞，直掛到了天邊盡頭，整個農場都是一片火紅，像是著起了無邊無際的大火，把夜里照得白天還要亮。

　　他急步朝趙建業家走去，剛走了幾步，卻被突然冒出來的一大群人給圍住了，他們一邊絮叨著“吉時要到了”，一邊拿著新衣裳往他身上套，還把一朵綢子扎好的大紅花綁在了他的胸前。

　　趙奕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提出疑問，卻沒有一個人給他回答。每個人都在笑，發自肺腑地喜氣洋洋，趙奕強卻只覺得詭異，他想要離開，可又被困在了原地。他急躁地原地打轉，突然發現自家的大門上居然貼了兩個巨大的喜字，母親周玉芬正笑盈盈地端坐在那里。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趙立和啊，今天明明是他跟曹英拜堂成親的日子！

　　曹英就在這個時候穿著大紅色的新棉衣出現了，她站在距離自己一臂遠的地方，羞答答地看著自己，整個人是從未有過的嬌艷嫵媚。趙奕強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到她的身邊，可抬腿的時候才發覺自己被牢牢地粘在了地上，拼盡全力也挪動不了一步。

　　突然有人從他旁邊沖了過去，趙奕強定睛一看，竟然是趙立和那個傻子！

　　他居然也跟自己一樣穿著新衣裳、綁著大紅花，趙奕強眼睜睜地看著他一邊傻乎乎地大笑，一邊把曹英扛上肩頭，而曹英居然完全沒有反抗，笑盈盈地跟自己揮手再見。

　　“你們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點攔住他！”

　　趙奕強聲嘶力竭地喊著，然而沒有一個人理睬他。原先簇擁在他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個地跟在那個傻子的身后，有說有笑地談論著一會兒該怎么鬧一鬧這對小夫妻。

　　他知道他只能靠自己。

　　趙奕強用力捶打著雙腿，拼盡全力地拽著它朝前走，像是對待恨之入骨的仇敵。他終于能動了，雖然每次只能移動微乎其微的一點距離，可他還是不放棄。趙奕強活到現在從來沒有像這樣拼過，他走得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省力，可就在他要追上趙立和的時候，滿眼通紅的曹彥平突然沖到他的面前，把一把銀亮的刀捅進了他的身體里。

　　趙奕強像只空麻袋一樣倒在地上，他恍惚中聽到了血從身體里流出的聲音，還有曹彥平在他上方陰森森的低語。

　　他說，“都是因為你，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趙奕強猛地一掙，腦袋撞上了不知道什么人塞到他旁邊的搪瓷臉盆，耳邊當啷一聲響，總算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又做噩夢了，自從離開南苑農場，他就總愛做類似情節的噩夢，夢里是各式各樣的婚禮現場，鋪天蓋地的喜字燈籠中，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曹英一次又一次地被搶走。而事實上，曹英結婚的時候壓根兒就沒辦婚禮，她跟趙立和領了結婚照，當晚就搬到了趙家，就連喜字都沒貼一張、新衣裳也沒穿一件。

　　不過在火車上做噩夢，這倒是第一次。

　　趙奕強揉著腦袋上瞬間腫起的大包坐起來，才發現原本壓在身上的大號編織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壓上了胸口，他心煩氣躁地把鼓鼓囊囊的、裝滿了新款電子手表的編織袋子挪到一邊，揉nīe著眉心，試圖緩解從噩夢中驚醒所帶來的頭疼欲裂。

　　這趟從廣州返程的火車已經在路上晃悠了兩天一夜，原本只能容納不足一百人的車廂里硬生生擠進了小三百人，擁擠不堪跟難捱的燥熱煎熬著每一個人，這趟旅程像是根本沒有盡頭。而現在差不多接近午夜了，除了趙奕強外，幾乎所有人都在昏睡，就連剛才那聲在平日里肯定算得上擾民的噪音，都沒有驚動車廂里的任何一個人。

　　趙奕強從地上爬了起來，抱著那只堪比身家性命的編織袋子往車廂的連接處走，他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借著車廂里昏暗的燈光彎腰低頭仔細瞧，唯恐踩著癱在走道上呼呼大睡的某個人。

　　車廂連接處也擠滿了人，大多數都是正在抽煙的男人，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他們倒是挺精神的，正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四濺地談論著時事、局勢還有怎么賺大錢。而在他們身后不遠處，一個年輕女人正坐在自己的花布包袱上，給懷里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喂奶。她面容憔悴，衣襟大敞，蠻不在乎或者說是自暴自棄地裸露著自己的身體，任由幾個面容猥瑣的小年輕討論打量。

　　趙奕強把懷里的編織袋子往她面前的地上一放，一屁股坐了上去，二郎腿一翹、煙一叼，把女人擋了個嚴嚴實實。那幾個小年輕當然不樂意了，火車坐得人都快木了，好不容易瞧見點提神的東西，偏讓人給攪合了，擱誰誰受得了！又加上趙奕強單蹦一個，雖然看起來人高馬大不好惹，可他們畢竟有四個人，三個臭皮匠還頂一個諸葛亮呢，他們總不至于干不過他一個啊？

　　“你誰啊，哪個女人褲襠沒夾緊把你給漏出來了，該他媽干嘛干嘛去，別在這兒礙事！”為首的小年輕身上穿著不知道從哪兒淘換的舊軍裝，抖著腿沖著趙奕強叫囂。

　　“趕緊滾蛋，好狗不擋道知不知道??？”后面的人也跟著起哄。

　　那些抽煙的爺們兒一看這邊是要打架的架勢，立馬把煙一掐，一個個地溜得比兔子還快。被趙奕強擋在身后的女人也有些緊張，她緊緊抱著孩子，眼神驚恐地看著眼前的局面，趙奕強察覺到了，他把煙從嘴里拿出來，回頭沖她笑了笑，眼睛自始至終都瞧著腳底下，“沒事兒，踏實坐著，一會兒就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