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只是蒙蒙亮，曹英就已經準備好要出門了。

　　雨在昨天半夜的時候就停了，這時候路上的積水都已經下去了，徒留滿地的泥濘惹人厭煩。曹英從床底下翻出雨鞋換上，輕輕踩了兩下，才推開了堂屋的門。

　　立和他娘剛把早飯做好，正彎著腰往趙建業的碗里盛湯呢，一看進來的是曹英，臉色立馬黑了一層。

　　曹英卻只當看不見，招呼打得依舊熱乎，“爸、媽，我現在要去送貨，送完了貨準備再去看看我爸。等蘇明醒了，您讓他去我爸家來找我，我好送他回家。”

　　立和他娘把碗重重地一擱，明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不過趙建業根本就沒給她開口的機會，直接搶著接過來曹英的話頭。

　　“行，你快去吧，等蘇明起來，我讓他去找你。”

　　“你怎么回事兒啊？”立和他娘氣呼呼地把盛湯的勺子往鍋里一扔，濺起了一片燙熱，“我昨天晚上怎么跟你說的，你睡了一覺就都忘了是吧？綠帽子都快要扣到咱們家立和頭上了，你連問都不讓我問一句？你真是想升官想入迷了！”

　　“你胡咧咧什么呢！問一句，有什么好問的，真有什么事兒你問的出來嗎？”趙建業喝了一大口湯，看了一眼燈還黑著的偏房，“你別以為韓蘇明在咱們這兒插了兩天隊，就以為他跟咱們這些在土里打滾兒的是一路人。人家不一樣，是在天上飛的，他以為他能真看上曹英啊？你呀，有這個閑心不如操心操心立和，前兩天從左嶺那個神醫那兒抓的藥，你熬好了沒啊？”

　　“哎喲，我差點給忘了，”立和他娘趕忙起身，連飯也不顧不上吃，就快步走向西屋給趙立和熬藥，抓這幾副藥的時候，神醫可是千叮嚀萬囑咐過的，要掐著時辰喝才最管用，“最多五副，保管讓你抱上大胖孫子！”

　　韓蘇明沒想到自己會睡得這么沉，等他醒過來的時候，連午飯的點兒都快要了。他從來沒睡這么久過，睡得整個人都有些頭重腳輕，他掙扎地爬起來，用冷水洗了把臉才稍微好了點。

　　家里的人都不在，只剩下了趙立和一個。他穿著紅色的背心、黑色的短褲蹲在大門前，手里正拿著十幾個蛤蜊殼在排列順序，聽到韓蘇明走過來的腳步聲也沒有抬頭。

　　韓蘇明站定在他的面前，低頭看了一會兒，很快發現他排列順序并不是簡單地按照個頭的大小，而是按照貝殼上花紋的復雜程度。不過趙立和似乎遇到了一點困難，他拿著兩個花紋極為相似的斟酌了很久都不能做出決定。韓蘇明伸出手指點了點其中一個，趙立和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點了點頭，趙立和又低頭研究了一會兒，還是把他點的那個排在了前頭。

　　“曹英這兩年過的好嗎？”韓蘇明鄭重其事地詢問趙立和。

　　趙立和既不抬頭，也不吭聲，用自己圓圓的后腦勺來應付韓蘇明。韓蘇明在曹英的事兒上從來耐心十足，他索性蹲下去，固執地跟趙立和要一個答案，“她過的好嗎？”

　　趙立和這邊總算把貝殼順序排好了，他抬起頭看著韓蘇明，臉上表情全無，倒是一點癡傻也看不出來了，他“拒絕”回答韓蘇明的問題。

　　立和他娘一回家就看到韓蘇明跟趙立和對視的模樣，這讓她對韓蘇明的印象一下子就好了不少，畢竟整個農場的小年輕沒幾個愿意搭理立和的。

　　“哎呀，蘇明醒了，睡到現在餓了吧，”她熱情洋溢地招呼著，“還給你留著飯呢，快洗洗手吃飯吧！”

　　曹英已經把一整車的蛤蜊油送到了花山，回來伺候著曹尚紅把藥吃了，又給他按摩完肌肉已經逐漸萎縮的雙腿，正準備著午飯呢，斜挎著書包的曹彥平就一腳踹開了大門，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他像是沒看到曹英一樣，低著頭就往里屋鉆。

　　“你臉怎么了？又跟別人打架了？”曹英把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想要查看曹彥平臉上的傷口。

　　曹彥平很是不耐煩地打開了曹英的手，“我的事兒不用你管。”

　　“我也不是很想管你，不過馬上就要高考了，你希望你不要把精力都浪費在打架上面，”曹英語氣非常冷淡，不過觸碰曹彥平傷口的力道卻十分輕柔，“傷口倒是不深，我給你涂點紅藥水吧。”

　　她這樣的冷淡的態度反倒讓曹彥平的情緒更加激蕩，他氣呼呼地瞪著曹英，胸口劇烈起伏著，“你居然都不問問我為什么跟別人打架？”

　　“你希望我提問嗎？”曹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那副理所應當的樣子看得曹彥平牙根兒癢癢。曹英只比曹彥平大五歲，可這五歲就已經讓曹彥平搞不懂他姐在想什么了，尤其是這兩年，曹英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曹彥平學過一個詞兒“靜水流深”，套在曹英身上正合適，“好，那請問你為什么要跟別人打架？”

　　“還不是因為你嫁給了一個傻子！”曹彥平的情緒突然爆發了，他把書包往地上狠狠一摔，在濺起的泥水里沖著曹英大聲吼道，“你到底為什么要嫁給趙立和那個傻子！”

　　曹英垂落在身側的手抽動了一下，曹彥平以為這記耳光他是挨定了，結果曹英只是冷笑了一聲。

　　“你不知道我為什么嫁給趙立和？”曹英看著曹彥平，曹彥平固執地把頭扭到一邊，拒絕跟她對視。

　　“你如果忘了是怎么回事兒，我可以再跟你說一遍。因為當時周玉芬為了不讓我跟趙奕強結婚，不惜喝農藥自殺，整個農場也莫名其妙地盛傳我被李茂才糟蹋了，早就是個不要臉的破鞋了，所以我干脆跟趙奕強退了婚。可沒幾天之后場長就找到我，問我要不要考慮嫁給趙立和，寒冬臘月里我在他身上潑了一盆冷水，然后把他罵了出去，結果第二天他就告訴我，咱爸的身體不好，我應該好好在家照顧他，拖拉機就先別開了，偏巧爸那時候又病得厲害……曹彥平你告訴我，不給嫁給趙立和，是等著爸活活疼死在床上，還是看著你活活餓死！”

　　“姐……”曹彥平尷尬地看著曹英，哀求她不要繼續說下去。

　　曹英把圍裙摘下去，用力摔在曹彥平的身上，“學你要是不想上了，就回家給我種地，別忘了現在你上學買本子的錢，還是你姐我嫁給傻子掙來的！”

　　她到底還是沒壓住火，類似于“你為什么嫁給趙立和”的問題她已經聽了太多次了，那些家伙就像是失憶了一樣，完全不記得她當時所處的困境，就好像她是世界第一的蠢貨，放棄了擺在眼前的最優答案，選了那個最差勁的。

　　尤其是那個許菲菲。

　　趙奕強在她嫁給趙立和的第二天就離開了南苑農場，直到現在都沒回來過一次，許菲菲堅定地相信是她的所作所為逼走了趙奕強，從此就她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平常看到她，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說話更是陰陽怪氣、夾槍帶棒的，好像她曹英沒有排除萬難嫁給趙奕強就應該當場暴斃！

　　曹英轉頭就走，身后曹彥平的“姐我錯了”，也沒讓她沒回頭。她推開門，韓蘇明就站在門外，曹英根本不知道他聽了多少，也不在乎他聽了多少。

　　“來了，正好送你回家，”曹英走了幾步，發覺韓蘇明沒跟上來自己就索性站住了。她背對著韓蘇明，心里默默打定了主意，韓蘇明要是敢問一句她跟趙奕強或者是趙立和之間那點扯不清道不明的爛事兒，她就立馬翻臉。

　　韓蘇明果然開口發問了，不過問題卻是曹英完全沒想到的，他問自己，“我能給你拍張照嗎？”

　　曹英驚訝地看著韓蘇明從書包里拿出用油紙包好的照相機，他有些羞澀地朝自己晃了晃相機。那一瞬間曹英突然很感激韓蘇明一貫的“不解風情”，不過她那時候并不知道這所謂的“不解風情”，其實是韓蘇明給她的獨一份。

　　“你還會拍照？”曹英好奇地看著韓蘇明擺弄著手里的那臺單反相機，她倒是也見過照相機，不過都是在影樓里，而那相機通常都是巨大的，蓋著一塊隨便一抖就灰塵四起的黑布，跟韓蘇明手里這臺看起來就精密的機械相機完全不同。

　　“會一點，”曹英的視線讓韓蘇明的手心有點出汗，他甚至有些不敢抬頭去看曹英，昨天夜里堪稱浩大的勇氣應該不是被用光了，就是被眼前這明媚的陽光給曬干了，“可以嗎？”

　　“行啊，”曹英答應得很痛快，“需要我擺什么姿勢嗎？”

　　曹英說著便退了一步，張開雙臂詢問韓蘇明，她其實也有些拘謹，畢竟也有挺長時間沒拍過照片了。

　　“不需要，你只要看我……看著鏡頭就好，”韓蘇明說著舉起了照相機，這是他第一次透過鏡頭觀察曹英，曹英眼神平靜地注視著鏡頭，臉上的笑卻有些僵硬。

　　鏡頭的不斷折射讓曹英出現離韓蘇明極近的地方，韓蘇明幾乎是在用肆無忌憚地眼神打量著，準確地說是拆解著曹英，從額頭到鼻尖，從耳垂到唇線，一絲一毫也不放過。鏡頭里的曹英小小的，大約只有一個手掌的大小，韓蘇明覺得應該剛剛好可以把她裝進自己的口袋里，如果曹英真的有這么小就好了，那就可以帶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就可以不用再面對那些根本就無解的難題了。

　　韓蘇明凝視著曹英，突然鬼使神差地開了口，“78年我能參加高考，是你幫了我吧？”

　　曹英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雖然被她很快掩飾了過去，韓蘇明卻沒有錯過。

　　“胡說什么呀，我可沒有這樣的本事，”曹英笑著說，她話音剛落，一陣清風吹過，偏巧吹亂了她額前的頭發，她微微側頭抬手去梳理，韓蘇明就在這個時候按下了快門。

　　送韓蘇明回家的路上，兩個人并沒有說什么話，只是韓蘇明在下車的時候詢問曹英能不能在9月7號的時候去火車站送自己。

　　曹英這次沒有騙他，干脆地搖了搖頭，“我就不去送你了，不過等你回來的那天，我肯定去接你，成嗎？”

　　韓蘇明回去就把膠卷送去了國營大北照相館，反復要求得讓照相館里最好的上色師傅給洗出來的照片上色，看柜臺的吳姐正好是韓蘇雨是同學，也算是看著韓蘇明長大的，看著他難得的緊張模樣，忍不住一邊登記備注一邊調侃他，“喲，這是誰的照片，這么在意，難不成是女朋友的？”

　　“不是的，”韓蘇明搖了搖頭，“她不喜歡我。”

　　吳姐直接驚了，韓蘇明這樣的小伙子還有姑娘不喜歡呢！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膠卷，趕緊給送進了暗房，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是什么樣的姑娘居然這么不開眼！

　　照相館的孫經理進完了貨回店里，一進門就發現柜臺上一個人都沒有，一堆人圍著黃師傅不知道在那兒看什么，他一巴掌拍在門框上，氣不打一出來地開始吼，“都圍在那兒干什么呢，一個個的不知道好好干活！”

　　一堆人頓時作鳥獸散，吳姐算是照相館里的老資歷了，自然比其他人鎮定了一些，“經理，我們剛才想了個招攬生意的主意。”

　　大北照相館最近剛更新了黑白照片的上色工藝，黃師傅就是專門請過來的大師傅，經他的手上完色的照片比起之前的更加漂亮逼真，就是價格貴了不少，所以生意一直都沒什么氣色，孫經理為此一直愁得慌。

　　“您看看這張照片，”吳姐指了指曹英那張剛剛上完色的照片，韓蘇明用底片記錄下了曹英笑容最燦爛的那個瞬間，再加上飄逸的發絲、柔軟的眼波、上揚的嘴角，還有她身周被陽光鍍上的一道璀璨的金邊，照片里的曹英美得不可方物，“這姑娘漂亮吧，比電影明星也不次啊，把這張照片洗個七寸的，讓黃師傅好好上個色，掛到櫥窗里，肯定能給咱們招攬不少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