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蘇明離開照相館就直接回了家，他剛把自行車推進門，就看到穿著紅裙子的方子雯，正翹著二郎腿坐在他家堂屋正中間的那把太師椅上，歪頭翻看著父親之前私藏下的一本魏碑碑拓孤本。她的姿態很是漫不經心，線裝書脆弱易碎的泛黃紙張被她手指翻動得嘩啦作響，父親韓松巖畢恭畢敬地站在她的旁邊，眼神里有一絲顫巍巍的緊張，不過臉上卻陪著笑，腰背也都是塌著的。

　　“您要是喜歡您就帶回去，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邊說邊把一只缺了口的搪瓷缸子小心地放在了方子雯的右手邊，那里面的涼白開里，加了家里這個月最后剩下的那一撮白糖。

　　“韓伯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寫啊畫啊的東西，不過……我爸好像還挺感興趣的，閑著沒事兒總愛寫個毛筆字什么的，說是可以修身養性，”方子雯說著把那薄薄的線裝書卷成了一卷，在掌心里敲了兩下，她轉頭看著韓松巖，笑得很是虛情假意，“既然韓伯伯都這么說了，那我就帶回家給我爸看看，等他看完了，我再給您送回來。”

　　“不用不用，”韓松巖慌張地擺手拒絕，像是在拒絕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爆炸的定時炸彈，“您留著吧，組織喜歡……”

　　“爸，”韓蘇明適時打斷了父親的話，韓松巖看著韓蘇明推車進來，臉上居然流露出一絲釋然跟輕松，韓蘇明知道他是打心底里有些害怕方子雯的，準確的說，是害怕方子雯的父親，那個一句話就能定他生死的人。

　　“蘇明，你終于回來了，我在這兒等了你好久呢！”方子雯連蹦帶跳地朝著韓蘇明跑了過來，像是一朵開到極盛的石榴花，還裹挾著近乎濃烈的花香，她跳到韓蘇明面前的時候腳下不穩，差點摔倒，幸虧韓蘇明及時握住了她的手腕。

　　等方子雯站穩了，韓蘇明才發現她之所以沒站穩，是因為穿了一雙紅色高跟鞋，鞋跟纖細，看起來還沒有一根小指粗，韓蘇明有些意外她到底是怎么站穩跟行走的。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曹英腳上的那雙厚重的黑膠鞋，明顯是男人的尺碼，而且年頭有些久了，上面還糊滿了將干未干的稀泥。她當時就穿著那樣一雙黑膠鞋，站在自己面前，展開雙臂問擺什么樣的姿勢比較好。

　　韓蘇明想得入了神，忘了松開方子雯的手腕，再加上嘴角似有似無的溫柔淺笑，方子雯當即便會錯了意。她覺得韓蘇明八成像父親說的那樣，見到曹英之后就對她徹底死了心。她狂喜地看著韓蘇明，剛要反握住他的手，韓巖松卻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跟了過來。

　　“蘇明，你陪方同志多聊一會，我去看看你母親。”

　　這話雖是對韓蘇明說的，韓松巖卻在離開之前朝著方子雯鞠了一躬，方子雯冷冷淡淡地點了個頭，心里想著他這么大把年紀了，卻還是半分眼力價也沒有，父親用來評價他的“冥頑不化”簡直是不能更妥當了。

　　“爸，我送您過去吧，”韓蘇明說著就攙上了韓巖松的胳膊，方子雯看在眼里，氣得幾乎要跳腳，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你把方同志一個人丟在家里不好吧，反正也沒幾步路，我自己過去就行，”都快走出胡同口了，坐在自行車后座的韓松巖還在勸韓蘇明回去，韓蘇明卻只是搖頭。韓松巖的右腿當年被斗爭的時候，讓人給生生打斷過，一直都沒好好養著，又加上在碎石場沒日沒夜地干了好幾年，自然落了不小的毛病，別說陰天下雨了，稍微站久一點都疼得厲害。

　　等韓蘇明把父親送到前街，再騎車回到家里，前后加起來總共也不到十分鐘，方子雯卻已經等得特別不耐煩了。

　　她歪坐在太師椅上，兩條腿交疊地搭在一側的扶手上，時不時地向上踢打兩下，手里拿著一朵剛從花盆里拽下來的月季花，嬌嫩的花瓣已經被她扯得七零八落。她把最后一片花瓣在指尖碾碎，百無聊賴地把花梗往地上一丟，伸長了胳膊又想接著揪，卻被尖利的花刺扎了個實在。

　　方子雯倒抽了一口氣，趕緊把手拿到眼前，食指的指肚上已經冒出了一顆珍珠大小的圓潤血珠，她悻悻地剛要往嘴里塞，韓蘇明正好進門，她眼珠一轉，立馬擺出了嬌弱的姿態，舉著受傷的手指向著韓蘇明開始撒嬌，“蘇明，你看我被扎出血了。”

　　韓蘇明看到滿地花瓣的時候，先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頭，大姐最喜歡這種從花蕊到花萼，由粉向白依次漸變的重瓣月季花，家里的兩盆是馬陽幟費了好大心思幫她討回來的，今年的花兒開得最盛，現在卻讓方子雯給糟蹋了大半。

　　盡管這樣，韓蘇明還是口袋里掏出了手絹，輕輕裹住了方子雯受傷的手指上。他動作輕巧，方子雯仰頭看著韓蘇明微微低垂的側臉，刀砍斧劈般的棱角分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漠然，對她而言，卻有著攝人心魄的驚人魅力，她一時之間竟然看癡了，直到韓蘇明第二遍問她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告訴自己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

　　“你猜猜？”她故意賣起了關子，韓蘇明完全沒有搭岔的意思她也不氣不惱，等了一會兒便自顧自說下去，“我也要去日本留學，而且也是東京大學，有沒有很意外？”

　　韓蘇明確實覺得意外，他知道這次的公派留學名額有多稀缺，以方子雯的成績跟能力根本不可能獲得這個機會。既然她能去，那么肯定會有一個人……

　　“你這次又搶了誰的名額？”韓蘇明直白地問道。

　　“搶？我為什么要搶？”方子雯不屑地揮了揮裹著手絹的右手，站起了身，“我跟你們可不一樣，為了一個小小的留學名額，學校的教授們都差點要打破頭了。我是自費留學，其實想去哪兒都行，不過我最后還是選了東京大學，你知道是為什么吧。”

　　“我應該知道嗎？”韓蘇明不解地看著方子雯。

　　“我可是為了你才去日本的，”方子雯索性把話說得更明了一些，可就算是她，這樣直白的表述都覺得有些羞怯，耳朵都跟著泛紅了。

　　韓蘇明卻完全沒有一點被打動的意思，他耿直地看著方子雯，“如果你是為了我，我只想說根本沒有這個必要，你應該選擇更適合你的大學，還有更適合你的專業，不要浪費這次出國留學的機會。”

　　方子雯沒想到自己的剖白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韓蘇明，“你說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我喜歡你啊，蘇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

　　“……謝謝，可我不需要。”

　　“你還喜歡著曹英？”方子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你不是剛從南苑農場回來嗎？那你肯定知道曹英早就嫁給了傻子，這樣的女人難道你還沒有對她死心嗎？”

　　“這是我跟她的事情，跟你無關。”韓蘇明平靜地說。

　　“當然有關！”方子雯覺得韓蘇明簡直不可理喻，“她一直都在騙你，把你當猴兒耍，你居然還對她念念不忘，韓蘇明，那你把我當什么！難道在你心里我還比不上那樣一個女人？”

　　“我不會把你們放在一起比較。”

　　“……哈，真是太荒唐了！”方子雯半咬著下唇羞憤地看著韓蘇明，氣得眼圈都紅了。她從小到大還沒有受過這樣的屈辱，無法壓抑的憤怒急需一個爆發口，她不能發泄在韓蘇明身上，便只能發泄在一切她能碰觸到的物什上。

　　她轉身猛地把桌上的花盆、茶缸掃到了地上，然后抓起那本線裝書就要從中間撕開，卻被趕上前的韓蘇明抓住了手腕，韓蘇明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拓本，聲音里總算多了點人情味，“把書給我！”

　　這是父親最愛的拓本之一，為了保住它，父親不知道受了多大的罪，韓蘇明說什么也不會讓方子雯把它給毀掉。

　　方子雯死死地瞪著韓蘇明，卻突然噗嗤笑出了聲，她單手晃了晃手里的線裝書，看著韓蘇明的眼神像是酷愛用放大鏡炙烤螞蟻的小屁孩發生了特別新奇的好玩意，“你好像還是第一次對我生氣啊，這本書就這么重要嗎？”

　　韓蘇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方子雯卻笑得更開了，“那我就更不能給你了，”她邊說邊把線裝書往胸前一塞，還特意朝著韓蘇明挺了挺胸，“你想要回這本書啊？很簡單，今天晚上9點，你到后湖白石欄桿橋旁邊的那棵柳樹下等我，你要是不來，我就把它撕碎了扔到湖里，反正這種老舊的東西，本來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她說完扭動手腕從韓蘇明手里掙脫，然后沖著他眨了眨眼睛，扭腰擺胯地就往外走，走出大門之后，她又特意把著門框探出了半邊身子，“別讓我等太久哦，你知道的，我的耐心一直都不多，就算是對你也一樣。”

　　方子雯再次見到韓蘇明，已經是晚上9點55分了，路燈把他的影子投射在方子雯的腳下，影子由長變短、從淡轉濃，方子雯先用腳尖輕輕點了點，然后又狠狠踩了兩腳，正打算再做點什么時候的時候，韓蘇明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來了，可以把書還給我了吧？”韓蘇明沖著方子雯伸出了手。

　　“你總是很準時。”方子雯莞爾一笑，把已經被她蹂躪到皺巴巴的線裝書拍到了韓蘇明的手上，韓蘇明輕輕地撫了撫封面，小心地把書放進了斜挎的書包里，便看都懶得再看方子雯一眼，轉身就要走。

　　方子雯卻沒打算這么輕易地放過她，她緊走了幾步，從背后一把抱住了韓蘇明的腰，柔軟的身體擠刻意在他的后背上用力擠壓，比白天更濃烈的香味更像是把兩個人都緊緊捆綁在一起。韓蘇明原本垂在褲邊的手猛地揪住了褲縫，方子雯自然察覺到他那一瞬間的僵硬，她得意地偷笑著，把對方抱得更緊了。

　　“蘇明，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就一點點都不喜歡我嗎？”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眼睛里也盈著閃動的淚花，方子雯熟練地扮演著一只被困在情感的玻璃箱里，四處碰壁到衰弱無力的燕尾蝶，哀求著唯一能夠解救她的韓蘇明施舍給她一星半點的愛意。

　　當韓蘇明的手覆在她手背上的那一刻，方子雯以為自己今晚終于可以得償所愿。可下一秒鐘，韓蘇明就強硬地拉開她環扣的雙手，然后轉過身，靜靜地看著她，韓蘇明的眼睛里既沒有鄙夷蔑視，也沒有渴望難耐，就像是兩口幽靜無波的古井，方子雯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激不起半點波瀾。

　　在他的心里，方子雯甚至都沒有那本父親鐘愛的魏碑拓本有份量。

　　“方同學，請你自重。”

　　“自重？可我偏偏不知道‘自重’兩個字該怎么寫！”方子雯說著居然直接撕開了自己連衣裙上的紐扣，大片的雪白肌膚從艷紅的裙子里裸露出來，落在黑漆漆的夜里，有一種鬼魅般的誘huò感，可她說的話卻跟誘huò毫無關系，她在赤裸裸地威脅著韓蘇明。

　　她說，“韓蘇明，你要是敢走，我就馬上大喊‘耍流氓’，到時候警察來了，你猜猜會是什么樣的后果？”

　　韓蘇明的指甲幾乎要壓進自己的掌心，他的憤怒山呼海嘯般的撲打著理智的堤岸，可他的神情卻還是依舊淡然，他詢問方子雯，“你到底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