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世明找到曹英的時候，她正用頭巾半遮著的臉，打掃拖拉機之前拉麥子弄臟的后斗，周圍一片塵土飛楊。前兩天農場剛搶收完小麥，今天她才騰出空來干這活兒。

　　中山裝挺括有型、口袋里還插著鋼筆的許世明不想弄臟了衣裳，于是隔著老遠捂著鼻子沖曹英喊話，結果聲音大半都蒙在了手心。

　　“英子，先別忙活了，趕緊跟我去趟場部辦公室。”

　　“啊？”曹英一句也沒聽清。

　　許世明極不情愿地往前挪了兩步，又嫌棄地扇了扇揚塵，“你公爹，趙建業找你！”

　　“好，我來了，”曹英靈巧地從車上跳了下來，把干活的外套脫了下來，隨手拍打了兩下就掛在了車頭上，她扯下了頭巾，兩三步來到了許世明眼前，“許叔，你知道我公爹找我什么事兒嗎？”

　　“我上哪兒知道到去，倒是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許世明明顯話里有話。

　　他撩著眼皮上下打量著曹英，想著她還真是有點本事兒，明明都已經嫁給趙立和好幾年了，居然還能勾搭上新男人，更厲害的是立和他娘那么小心眼兒的一個人整天介嚴防死守的，到現在愣是沒抓住她的把柄，到頭來也只能在指桑罵槐、不敢明說。

　　“說不定人家英子就想踏踏實實跟立和過日子，你怎么就不盼點好呢！”許世明的媳婦兒有次聽他說這種便宜話，忍不住地回了這么一句。

　　“踏實過日子？跟誰啊，趙立和？”許世明咂摸了一口白酒，又往嘴里扔了顆花生米，沖著媳婦兒直搖頭，“你可拉倒吧！曹英是怎么嫁給那個傻小子的，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要不是趙建業偷偷讓我滿農場地宣揚曹英讓李茂才那個老光棍子給糟蹋了，曹英也不至于直接去跟趙奕強退婚，后面的事兒就更說不準了……嘿嘿，你別說還是趙建業那老小子眼睛真夠毒的，一眼就看出曹英那丫頭心高氣傲，不肯委屈自個兒，我當時還以為她名聲臭了，肯定得抱著趙奕強不撒手，真是沒想到啊……”

　　“英子命苦得跟黃蓮似的，你們還這么合起伙兒來坑他，你們……”許世明媳婦兒聲氣得都哆嗦了，“你們也不怕遭雷劈！”

　　“遭雷劈？哈，那也姓趙的一家子遭雷劈，跟我有什么關系！”許世明相當理直氣壯，覺得自己干凈得不得了，“你別看，趙建業平常看著人模狗樣的，骨子里還真是壞啊！你記不記得曹英跟立和登記結婚那天，他怕曹英反悔，把登記處的工作人員請到自己家里不說，還從本家找了七八個大老爺們在那兒壓陣，一個個兇神惡煞的，那架勢……”

　　許世明的酒喝到位了，嘴自然也沒了把門的，“嘖嘖，我瞧著都害怕，結果你猜怎么著？曹英小小年紀還真是識時務，到那兒直接就把手印給摁了，二話都沒有，臊得一屋子老爺們兒頭都沒敢抬……你說說這樣精明的丫頭，她能認了自己現在的這條命？換了你這個傻老娘們，你都不肯認！”

　　在許世明看來，一個女人靠自己肯定是翻不了身。曹英算是個有本事的，十里八村也就出了這么一個女拖拉機手，可又有什么用呢？

　　她還有一個半癱的老爹外加一個還在復讀的弟弟合伙拖累著，想要從快要沒脖子的泥潭里跳出去，也只剩下靠男人這一條路了。

　　“我應該知道嗎？”曹英甩了甩手上的頭巾，反問了一句。

　　曹英瞧不大上許世明，他搞人事關系是真有一套，哪怕是打成結的復雜紛爭、混亂關系他都能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清官也難斷的家務事，在他這兒都不是個事兒。可他攪渾水的本事卻更大，又愛裝腔作勢、說大話，真遇上點事兒跑得比誰都快。

　　去年農場要搞“大包干”的時候，就是他又攔又勸的，話里話外都是再等等、再看看。要不是曹英把最近兩年《人民日報》上關于包產到戶的文章都找出來，一篇篇地念給趙建業聽，讓他知道國家鼓勵包產到戶的行為，再加上中央印發的《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文件，這事兒還不知道拖到什么時候去呢！

　　就算是這樣，趙建業也沒敢跟人家小崗村似的，甩開膀子大膽地干，只是給社員們分了地，像是耕牛、農具還有拖拉機這些，都還是集體的。

　　許世明讓曹英嗆得咳了兩聲，緊接著又嘿嘿一樂，“先別著急，看看你就知道了。”

　　場部辦公室一直都是人來人往，很少有閑的時候，不過今天的人卻是格外的多，而且都站在辦公室外頭，一臉瞧新鮮的表情，就連立和他娘也在。可她臉色卻算不上好看，從曹英一進場部的門就虎視眈眈地瞪著她，像是憋足了一口氣要好好跟她算算賬，曹英雖然不犯怵，卻也在想這到底是出了什么樣的大事兒。

　　“場長，我把英子給你叫過來了，”曹英跟在許世明后頭進了辦公室，里面除了趙建業之外，還有個男人正背對著門坐在他的對面。那人一聽她的名字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毫無征兆的動作嚇得趙建業都往后仰了仰身子。

　　“你是？”曹英從沒見過眼前這個男人，這人明顯是從城里來的，穿著打扮干凈又氣派，腳上的大頭皮鞋擦得錚亮，許世明那身在農場里數一數二的行頭站在他旁邊都透著一股子寒酸勁兒。

　　“……那個，忘了介紹了，我是韓蘇明的姐夫，我姓馬，”馬陽幟端著茶缸子看著曹英，心里想的是真人居然比照片還要漂亮，不過漂亮歸漂亮，可說到底也就只是個村里的丫頭，一身灰撲撲的，頭發上還插著麥稈呢！來之前他還以為曹英肯定得多么地不落凡塵，讓韓蘇雨姐弟倆惦記著，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他瞎想歸瞎想，該辦的正經事兒卻沒忘，他一口干了茶缸里的茶葉底子，彎腰把腳邊的一個紙箱子抱起來，直接就往曹英懷里送。曹英茫然地伸手一接，接到手才發現箱子重得厲害。

　　“這都是蘇明托我捎給你的……有點沉是吧，我幫你放地上吧……他出國之前沒日沒夜地找了好些書，都在這兒了……”馬陽幟其實挺不好意思的，他最近大半年忙著伺候韓蘇雨跟孩子，早把韓蘇明托付給他的這件事兒給忘到腦后去了。

　　要不是上個禮拜小雨收到了韓蘇明從日本寄過來的信，蘇明在信上專門問了一句，他壓根就不可能想起來。

　　“蘇明？”曹英重復這兩個字的語氣，就像是根本不認識它們似的。

　　“對，蘇明，韓蘇明，在你們這兒插過隊的那個，現在留學去日本了，”曹英的反應讓馬陽幟覺得奇怪。看這個架勢，這姑娘跟蘇明根本就不熟啊，既然這樣，那蘇明在她身上操那么心干嘛，韓蘇雨又為什么那么著急忙慌地讓自己把書送過來啊？

　　“……你不認識蘇明嗎？”馬陽幟忍不住問道。

　　“認識認識，怎么能不認識呢，他倆好得跟親姐弟似的，”曹英還沒來得及開口，趙建業先火急火燎地替她答了，“英子怕是高興壞了，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是吧？”

　　曹英配合地點了點頭，這大半年的時間她已經很努力地把韓蘇明的存在拋諸于腦后了，關于他的一切都被她嚴嚴實實地密封在磚墻后頭，就像是韓蘇明留在她這兒的那件白色襯衣，她認認真真地洗干凈、熨燙好，然后壓在了她屋里那個紅木箱子的最底下。

　　對曹英來說，韓蘇明這三個字代表著跟她現在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曾經夢想過的，現下卻永遠都不可能觸及到、甚至都無法想象的生活。

　　婆婆總說曹英不認命，曹英確實不認，她看書看報學英文，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不斷提醒自己不要認命。

　　可她其實并沒有婆婆以為的那么不認命，有時候累了一天，深夜里抱著書坐在昏暗的光線下，聽著屋里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絞盡腦汁地想象著不同化學元素碰撞結合后發生的神奇變化時，曹英也會想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自己所堅持的東西真的有價值、有意義嗎？

　　換句話說，干脆認命了又能怎么樣呢？日子估計會比現在過得還要舒心一些吧！

　　幸好這樣的想法通常都被第二天的大太陽曬得煙消云散，她照樣是那個不認命也不服輸的曹英，可即便是這樣，她也還是不愿意想起韓蘇明。

　　可現在，遠在日本的韓蘇明輕而易舉地用一箱子書鑿穿了那道墻。

　　“……馬同志不急著回去吧？正好，在咱們這兒吃個晌午飯，”趙建業盛情邀請，馬陽幟剛推辭了兩句，許世明也湊過來一塊跟著勸，他本來就個笨嘴拙舌的，沒兩句話就敗下陣來。

　　馬陽幟被兩個人推著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忙亂地在身上的口袋里摸了一圈，在摸出一沓疊好的紙之后總算如釋負重，他一路小跑到曹英面前，“差點忘了這個，蘇明說你有個弟弟今年要高考是不是？他幫著看了看合適的大學跟專業，填志愿之前可以看看，參考一下。”

　　“沒耽誤事兒吧？”他有點擔心地問。

　　“沒有沒有，正是時候，真是太謝謝了，”曹英不是客氣，是打心眼里這么覺得。

　　曹彥平的高考預考成績不錯，473分，過了重點線，曹英當然問過他想去哪座城市、想去哪所大學、想學哪個專業，曹彥平當時咬了一口咸菜疙瘩，嚼了兩口含糊地說，“都行，只要以后出來不當會計就行。”

　　他對于填報志愿、選擇專業根本就沒有概念，高中的那些老師也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曹英對此更是一竅不通，韓蘇明的這幾頁紙簡直是雪中送炭。

　　“那就好、那就好......以后我每隔兩三個月給你送一趟書，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說就行，現在孩子稍微大了點，小雨一個人也能忙得過來。”

　　“嗯，我姑娘小雪，快一歲了，跟小雨還有蘇明他姐弟倆長得特別像，雙眼皮特別好看，鬼精鬼精的，愛哭又喜歡讓人抱。我跟你說，她剛出生的時候誰抱都哭，醫生護士都沒辦法，結果一到蘇明懷里就老實了……”

　　馬陽幟一說起女兒來就滔滔不絕，要不是趙建業催了他好幾回，他能拉著曹英說上一兩個鐘頭。

　　趙建業陪著馬陽幟吃飯的時候，曹英一個人抱著整箱子書回了家。曹彥平這兩天在家，曹英進門的時候他正一邊低頭看英語書，一邊光腳踩泥坯呢。

　　“這就是韓蘇明姐夫給你帶的東西啊？”他眼睛盯著沉甸甸的箱子問道，“姐，箱子里頭是什么啊？有夾克跟牛仔褲嗎？”

　　曹英懶得搭理他，把箱子放到了自己屋里桌子上，然后拎著菜籃子直接進了偏房。曹彥平腳上都是黃泥，也不好進屋，就趴著門框看著曹英掀開存雞蛋的小缸，一個勁兒地往籃子里裝雞蛋，家里這兩個月好不容易攢雞蛋的都要給她裝完了。

　　“姐，你要干嘛呀！”

　　“韓蘇明他姐年前生孩子了，送她點雞蛋補補身子，”曹英抬頭一眼曹彥平，安撫地沖他笑了笑，“放心，爸吃的那份我給留下了。”

　　“那我的呢？”曹彥平提出抗議。

　　“你少吃兩個餓不死。”曹英沒好氣地說道。

　　“姐，你怎么回事兒啊？韓蘇明都出國了，還有今天來的是他姐夫吧，我可聽說了，打扮得跟個干部似的……他家還差這幾個雞蛋啊？”曹彥平忍不住抱怨道。

　　“差不差是他家的事兒，可空手拿人家的東西就是咱們不懂事兒了。”曹英嘴上這么說，卻還是從籃子里拿出了三個雞蛋放回到壇子里。

　　“你這就是打腫臉充胖子……姐，你再多給我留兩個，多留兩個就行！”

　　馬陽幟一開始不想拿曹英的雞蛋，后來拿了，一方面是架不住曹英的堅持，另一方面是覺得她話說的真是漂亮啊。

　　“馬大哥您要是不拿著，我以后怎么好意思讓您幫忙啊……這樣一來還辜負了蘇明的好意，您別讓我為難了，成嗎？”

　　他也不是個鐵石心腸的，嘴邊的那個“不要”當然說不出口了。

　　“怎么樣？”晚上回了家，馬陽幟正拿著毛巾擦腳呢，韓蘇雨坐在床邊，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輕聲詢問他。

　　“什么怎么樣？”馬陽幟腳擦到一半，一頭霧水地抬頭看著韓蘇雨，韓蘇雨眉頭緊蹙地回看他，他攥著擦腳毛巾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你問那個曹英是吧？嗯，長得是挺好看的，人也厚道，你看我拎回來一籃子雞蛋，都是她給的。”

　　韓蘇雨正等著他繼續往下說呢，卻沒想到他總共就這么一句。

　　“就只有漂亮跟厚道，就沒別的了？”韓蘇雨不甘心地追問。

　　“……沒了，”馬陽幟大大咧咧慣了，什么事兒都不往心里去，“哦，她婆婆做的飯還挺好吃的，還有，她男人好像是個傻子。”

　　“傻子？你說……”韓蘇雨不敢相信地重復了一遍，差點把快睡著的孩子給吵醒了，她趕忙輕拍孩子的后背安撫，邊拍邊用氣聲追問馬陽幟，“你確定？”

　　馬陽幟把洗腳盆端起來躡手躡腳地朝外走，“連話都不會說，還不是個傻子？挺好看個姑娘怎么跟了個傻子，也是搞不懂！”

　　他把洗腳水潑了，拿著香皂仔仔細細洗了兩遍手，湊到燈下檢查完手指縫里，確認里面沒有臟東西之后才擦手進屋。

　　孩子已經睡著了，韓蘇雨卻還抱在懷里左右搖晃著，她似乎陷入到沉思中，直到馬陽幟躺在旁邊才反應過來。

　　她轉頭看著拉扯著毛巾被準備睡覺的男人，突然開口問了一句，“有我好看嗎？”

　　韓蘇雨怕馬陽幟沒聽懂，又重復了一遍，“那個曹英比我好看嗎？”

　　“那我得好好看看了，”馬陽幟說著湊到韓蘇雨的眼前端詳了一會兒，看得韓蘇雨都有點臉紅了，才算比較完畢，“還是她好看，但是我......”

　　他打定主意欲揚先抑，只可惜后面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被面無表情說著“哦”的韓蘇雨一腳從床上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