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在梧桐樹差不多落禿的時候，曹英收到了韓蘇明從日本寄來的第21封信。他在信里說自己在日本的學習就要結束了，應該會在今年的11月月底或者是12月月初回國。

　　在這封信里他總算流露出了一點之前過分壓抑的情感，他在信的最后問曹英，上次見面時候說的話還算數嗎？

　　“等你回來的那天，我肯定去接你，成嗎？”

　　曹英腦海里一下子就蹦出了這句話，就仿佛它一直在那里長久地等待著，等待著這一刻的發生。

　　“當然算數，你回來的那天，我一定去接你。”

　　曹英在那天的回信開頭就寫下了這句話。

　　為此她特別調整了最近兩個月的工作安排，把最晚一次的出差時間定在了11月月初。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11月22日下午，從黑龍江雞西市梨樹區供銷社打來的一通電話，就讓她的計劃全部泡湯了。

　　打電話過來的是梨樹區供銷社的趙經理，曹英對他的印象很深刻，快2米高的大個子，壯實得跟座山似的，人爽快嗓門也大，曹英這兒的話筒都快拿出快一臂遠了，耳朵還讓他吼得嗡嗡響。

　　“……曹英，我頂著多大的壓力進你們廠的貨，你不是不知道！這才多長時間啊，就出這么大的問題，你這不是扇我嘴巴子嘛，我跟你說，這事你要是給我整不明白，咱們不算完！”

　　趙經理沒等曹英說話就直接掛了電話，孫宏偉進門的時候正聽到他吼的最后一句，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這誰啊，這么橫，出什么事兒了？”

　　“是黑龍江一家供銷社，說咱們最新運過去的那批蛤蜊油質量有問題，是臭的。”

　　“臭的？這怎么可能，”孫宏偉不相信，“是不是運輸過程中出了什么問題？”

　　“目前還不清楚，如果同批次的其他產品沒有問題的話，可以從運輸、儲存還有……”

　　曹英的話剛說到一半，辦公室的電話又響了，她跟孫宏偉互看了對方一眼，都知道大麻煩要來了。

　　那天曹英接電話接到了晚上10點多，十幾個供銷社打電話過來反映質量問題，孫宏偉第二天就把這事兒報了上去。這是美和日化廠自建廠以來第一次出現這么嚴重的質量問題，并且還牽扯到二十多家供銷社，廠子里對此自然非常重視。

　　“出了這么大的事兒理應是我去，不過咱們廠里馬上要來一位技術方面的專家，我這一時半會還真是走不了。今天早上廠里討論了很久，決定還是先派曹英過去看看，畢竟是曹英談的業務，跟當地供銷社也比較熟悉一些。”

　　孫宏偉語重心長地繼續，“曹英，你這次過去呢，一方面是安撫一下當地供銷社的情緒，另一方面是帶一部分樣品回來，然后咱們進行化驗，看看到底問題出在哪兒。”

　　“……那如果最終確定是我們美和的問題，那么廠子里是否可以接受全額退款呢？甚至是說在一定程度上賠償對方供銷社的損失？”

　　“這個嘛，廠里暫時還沒有定論，這樣你先去看看，等你回來了咱們再說。”

　　“孫廠長，我這次過去對方一定會讓我及時給出切實有效的解決方案，如果我們選擇回避或者說拖延，那美和好不容易打開的東北市場可能就全沒有了，以后只要在東北提起美和，大家就會聯想到質量問題。”

　　這不是沒有前車之鑒，曹英之所以能那么容易地把美和蛤蜊油賣進東北，就是因為他們本地的明月牌品質一年不如一年，凡士林的用量不足，防皴防凍的效果太差。

　　“可這二十多家供銷社牽扯到的蛤蜊油數量太大了，”孫宏偉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可他還要考慮廠子的整體效益，“如果全額退款的話，咱們廠子大半年可就算是白干了。現在省里面正在全面評估咱們廠，可能會牽扯到后期的撥款，咱們絕對不能掉鏈子！”

　　半掩著的辦公室門被敲響了，坐在門邊的徐華農看了眼孫宏偉，孫宏偉揮了揮手，他才把起身門拉開，結果門外站在的居然是美和的老廠長，后面還跟著黃愛民跟李志遠。

　　“廠長您怎么過來了？”孫宏偉趕緊迎了過去。

　　“廠子出了這么大的事兒，我推卸不了責任，難不成還躲著不出來？”纏著泛白中山裝的老廠長轉頭看向曹英，贊同地點了點頭，“曹英剛才說的我都聽見了，她說的很有道理，我覺得可行，就這么辦！如果真的是產品質量上的問題，退款換貨都可以，至于虧損，那是咱們內部的事情，關上門再解決。”

　　“可省里……”孫宏偉提醒老廠長。

　　“我在美和干了快40年了，從來都不搞弄虛作假那一套，事情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對了，我過來呢是想讓小李跟曹英一塊去，還是愛民提醒的我，”老廠長抬手招呼身后的李志遠，“曹英銷售厲害，不過技術上有所欠缺。小李是大學生，有文化，也廠里干了三年了，直接去現場看看，到時候是不是質量問題一眼就能看出來。”

　　李志遠熱情地沖著曹英伸出了手，“曹銷售員，后天去東北，咱們兩個通力合作，努力把廠子的損失降到最低！”

　　曹英客氣地笑了笑，握住了李志遠的手。

　　兩手相握的瞬間，李志遠的小拇指突然撓了撓她的手心，曹英的手一抖，李志遠反倒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了，臉上也笑得愈加開懷，曹英咬緊了后槽牙，才沒當著眾人的面黑臉。

　　“曹英，你聽我的，你絕對不能跟那個姓李的一塊去東北，他肚子里憋什么壞，我可是一清二楚。這一路上孤男寡女的，到時候你跑都跑不了！”

　　也不知道許菲菲從哪兒聽到李志遠要跟她一塊出差的消息，第二天就跑過來提醒她。

　　“你個沒嫁人的姑娘說的是這是什么話，我都替你害臊！”曹英看著手里的單子頭也不抬地說。

　　“得了，你這個嫁了人的，估計跟我也沒什么兩樣，說不定還不如我呢，”許菲菲從口袋抓出一把新炒的瓜子遞給曹英，曹英沒接她就自己嗑了起來，“你那是什么表情，難不成我說錯了？”

　　曹英搖了搖頭，沒接她的這個話茬，許菲菲也覺得自己說這個不太好，她舔了舔嘴唇，繼續替曹英出主意，“不過廠長發話了讓你們兩個一起去，你也不好拒絕。這樣，你再加個人一塊去，三個人的話他肯定會稍微顧及著點。”

　　“這是出差，又不是出去旅游，還加個人……行了，我知道，你忙去吧，”曹英把單子往兜里一塞，拿上白線勞保手套，又把椅背上搭著的毛巾搭在脖子上，就要出去。

　　“你這是要干什么呀？”許菲菲驚訝地看著曹英。

　　“今天有車貨要趕緊發出去，我去搬貨，”曹英不以為然地說。

　　“你等等，你去搬貨？那些大老爺們呢！都干什么去了，讓你個女人搬貨？”許菲菲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李志遠把他們叫走了，說是要進行業務上的系統培訓，”曹英無奈地笑了笑，“他理由很充分，也跟孫廠長打了招呼。”

　　“這個姓李的就是故意的，不敢明著來，背地里整你，真他媽不是個男人！”許菲菲氣呼呼地踹了一腳桌子，“你等著，我給你找人幫忙，你一個人這一車的貨你得裝到什么時候啊！”

　　“不用，其實沒多少，你別忘了當年我開拖拉機給美和拉貨的時候，上貨卸貨都是我自己干的，”曹英攔住了許菲菲，她看著許菲菲余怒未消的樣子，怕她一時沖動，就干脆拉著她陪自己搬貨。

　　“先說好，我可沒你那么大的力氣，我可不搬貨的。”

　　“不用你搬貨，你不是消息最靈通嗎？跟我說說最近廠里有什么新聞吧？”曹英把一筐子蛤蜊油搬上車，擦了把汗問道。

　　“那你可真是問對人了，你知道咱們老廠長快退休了吧？大家都說下一任廠長八成是從孫宏偉跟黃愛民里面選一個，孫宏偉負責銷售、黃愛民負責研發，兩個人各管一攤子事兒，都干得還不錯。這次蛤蜊油出了問題，讓孫宏偉抓住了把柄，聽說他給廠里請來了一個技術顧問，還是個外國人，不是美國的，就是德國的。”

　　“外國人？”曹英有些驚訝，“他會說咱們中國話嗎？”

　　“那誰知道啊，不過我知道那個人今天就會來咱們廠。”

　　“這你都知道？”曹英把筐子往車里推了推，“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那是因為我有一雙善于發現的眼睛，”許菲菲得意地挑了挑眉，“一個禮拜前車間主任到我們車間挑人，專門挑個頭差不多、長得也還行的，我要不是長得太高了，肯定也選上了！然后今天早上他們幾個都描眉畫眼的，還穿著一樣的紅裙子，肯定是為了迎接那個外國人！”

　　曹英沖著許菲菲豎起了大拇指，雙手在車板邊沿上一撐，就利落地跳上了后斗，這次換成許菲菲沖曹英豎起了大拇指，曹英捻著不存在的裙擺沖許菲菲做了個屈膝禮，許菲菲笑得瓜子都撒了一地。

　　“說起來我還見過一次外國人呢，就在電影院門前的大路上，特別白，頭發是金黃金黃的，看著可別扭了，長得也高……”

　　許菲菲在那兒東拉西扯自己的所見所聞，曹英一邊搬貨一邊偶爾跟她搭兩句茬。等車差不多裝了一大半的時候，她直起身捶了捶有點酸的腰，遠遠地看到兩輛小轎車從廠外的馬路上開了過來她，停在了大門前。

　　廠門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拉上了紅色的條幅，因為隔得太遠了，字看不清楚。門兩旁還站了兩排穿著紅裙子的姑娘，站在最前頭的兩個姑娘手里各捧著一束花。

　　許菲菲也看見了那兩輛車，“肯定是那個外國人來了！”

　　她興奮地踮著腳張望，可她不比站在車上的曹英，根本看不見廠區大門，“你別顧著自己看啊，快點拉我一把！”

　　曹英把許菲菲拉上了車，兩個人并肩站著，果然前面的那輛小轎車上下來一個男的，個子很高，還是黃頭發，穿著酒紅色的西裝，站在人堆里被簇擁著，就像一只白鶴站在雞群里。

　　“都看不清長相，沒意思！”許菲菲嘴里抱怨著，眼睛卻還是死盯著那個方向。

　　曹英額頭上的汗流到了眼睛里，蟄得她眼睛生疼，她用毛巾用力擦了擦，然后從車上跳下來繼續往上搬貨。

　　“你不看了？”

　　“不看了，你也別看了，過兩天廠里肯定會開大會跟大家介紹他，到時候你不就能看個明白了嘛。”

　　“那可多沒意思啊，我就……哎，怎么又從車上下來一個？不是說只有一個技術員嗎？怎么成兩個了？”

　　“說不定是翻譯呢？”曹英猜測道。

　　“有可能，”許菲菲認同地點了點頭，“八成是翻譯，是黑頭發的，估計跟咱們一樣都是中國人，不過個子可真高啊，比那個外國人還高，也不知道長得怎么樣，是不是……”

　　“連臉都沒看清，就看上人家了？”曹英笑著打趣她，許菲菲沒有說話，她不自在地摳了摳手指，總覺得那個后下車的男人在剛才轉身的時候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怎么不說話了？害羞了？”許菲菲沒有反駁，讓曹英忍不住繼續下去，“這可不是你的作風啊，你當時跟我搶趙奕強的時候，可從來就沒有不好意思過？這是怎么了？突然……”

　　許菲菲的聲音突然繃緊了，“曹英你別說了，那……那個翻譯走過來了！”

　　“什么？”曹英手里的筐子正托舉到一半，把視線擋了個嚴實根本看不到人過來，只覺得肩上一輕，有人幫她把筐子搬上了車。

　　“謝謝啊，”她用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仰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直接就笑開了，這哪是什么翻譯啊，來人竟然是韓蘇明！

　　韓蘇明穿著深色暗紋西裝站在自己的面前，眉目如刀砍斧劈，看起來比三年前更硬挺，比電影院外海報上的男明星還要精神。

　　他看著曹英，聲音就像是初春的融雪。

　　他說，“曹英，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