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車票呢？”韓蘇明過去直接彎腰去拎曹英放在腳邊的背包，上手才發(fā)現(xiàn)遠(yuǎn)比他以為的還要重上不少。

　　“蘇明？你怎么也在這趟車上？”曹英看著眼前的人，覺得這兩天韓蘇明給自己帶來的意外，趕得上認(rèn)識他這六七年的總和了。

　　“車票呢？”韓蘇明沒有回答曹英的問題，而是溫柔地重復(fù)了一遍問題。

　　“在這兒呢，怎么了？”曹英不明所以地從兜里掏出車票。

　　韓蘇明抽過曹英指間夾著的火車票，把自己買的臥鋪車票遞給她，“現(xiàn)在時間還早，我?guī)闳バ獣骸！?

　　他沒給曹英拒絕的機(jī)會，拎著她的包就往臥鋪車廂走，似乎篤定了曹英會跟上自己。曹英在他身后叫兩聲，見韓蘇明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也只好追了上去。

　　“我有座的，”臥鋪車廂的人相對于硬座車廂少了許多，連一半的鋪位都沒占滿，曹英看著韓蘇明把她的行李放在下鋪床尾，忍不住解釋道，“就是覺得車廂里太悶了，想站會兒。”

　　“這兒剛好比較空，不會讓你覺得悶，”韓蘇明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曹英讓韓蘇明堵得不知道怎么回，正好韓蘇明的長圍巾散開了，一頭垂在小腿邊來回蕩，曹英欠身撿在手里，再抬頭發(fā)現(xiàn)韓蘇明已經(jīng)在自己面前乖巧地半彎腰站好，曹英笑著搖了搖頭，卻還是伸手幫他把圍巾重新圍好。

　　“你不是剛回國嘛，不在家老實呆著，又要去哪兒啊？”曹英說話間理好了韓蘇明的圍巾，她滿意地欣賞了一會兒，然后拍了拍韓蘇明的肩膀，“好了，這樣圍肯定更暖和。”

　　“廠子派我跟你們?nèi)|北，了解一下這批貨的問題。”

　　“原來是這樣，看來廠里真的很重視這件事啊，”曹英看起來是完全相信韓蘇明的說法，韓蘇明頓覺松了口氣。可這口氣剛松了一半，曹英就抬手狠狠呼嚕了一把他的頭發(fā)，“臭小子，出去三年居然添了撒謊的毛病，說實話，你到底要干什么？”

　　要是三年前的韓蘇明，現(xiàn)在整張臉都已經(jīng)紅透了，不過現(xiàn)在的韓蘇明到底是成長了，臉色都不帶變一下的。

　　“我剛到美和雖然什么情況都不清楚，卻也能看得出來廠子分了好幾股勢力，如果就這么一無所知地跳進(jìn)去，估計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正好李志遠(yuǎn)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我跟你們走這一趟，順便摸一摸廠里的真實情況。”

　　韓蘇明神態(tài)自若，說得也是合情合理，曹英卻總覺得哪里不對，一時又找不到漏洞。

　　“……原來是這樣啊，那挺好，就是你跟李志遠(yuǎn)聊天的時候，稍微注意著點，”曹英謹(jǐn)慎地挑選著合適的措辭，“他是黃副廠長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說的話可能會有失偏頗。”

　　“我會注意的，曹英你放心。”韓蘇明眼神嬋娟、嘴角上揚。

　　“叫我英子姐，臭小子，沒大沒小！”

　　韓蘇明回了硬座車廂，李志遠(yuǎn)裹著軍大衣，戴著狗皮帽子，已經(jīng)靠在車廂上睡著了。不過他睡得并不踏實，車輪撞擊鐵軌帶來的連綿聲響，時不時會吵醒他。他每次醒過來，都能看到韓蘇明以同樣的姿勢在看書，戴著黑色皮皮革手套的手指在桌上輕點著。

　　他瞇著眼睛去看書的內(nèi)容，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全部都是英文，他連猜帶蒙地研究了半天，覺得韓蘇明正在看的應(yīng)該是一本描述美國南北戰(zhàn)爭的小說，還是愛情小說。

　　李志遠(yuǎn)忍不住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合著是看那些不三不四的閑書呢，還專門挑英文原版，就是怕別人看出來吧！

　　他拽了拽腦袋上的帽子，把耳朵捂得更嚴(yán)實了點，扭了扭身子，倒頭又睡了過去。

　　等李志遠(yuǎn)再醒過來的時候，車外已經(jīng)是白茫茫的一片了，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雪片打著旋兒地從窗前落下。火車開始慢慢減速，大概是要停車加水，可還沒等車徹底停下，站臺上挎著小籃子的附近鄉(xiāng)民就已經(jīng)涌到了每個車窗下，大聲吆喝著售賣。

　　李志遠(yuǎn)大爺似的挑挑揀揀，最后買了兩個白菜豬肉餡兒包子，一個有他拳頭那么大，包子被包裹在雪白的小被子里，拿出的時候熱氣蒸騰。李志遠(yuǎn)咬了一口，濃郁的香氣在整個車廂彌漫開來，周圍一圈的大人都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更何況是孩子。

　　原來歡天喜地吃著饅頭跟烙餅的幾個小孩眼睛當(dāng)下就直了，粘在包子拽都拽不下來，膽兒小的張著嘴眼巴巴地看，膽子大的就跟家里大人要。

　　“媽，我不想吃饅頭，我也想吃肉包子！”有個七八歲抓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拽著媽媽的衣角，就把她往車窗前拖，當(dāng)媽的肚子腆著，估計得有七八個月了。

　　“招娣乖，咱們也有包子啊，你看媽媽幫你把醬菜塞到饅頭里，吃起來跟包子一模一樣。”

　　當(dāng)媽的手很麻利，說話間就把醬菜絲塞好了，女孩看著捧到自己面前的饅頭，又看了看李志遠(yuǎn)手里熱騰騰的肉包子，氣呼呼地把饅頭打到了地上，夾在中間的醬菜絲撒了一地，饅頭則咕嚕嚕滾了好幾圈，撞到了韓蘇明的皮鞋上才停下來。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兒啊！”當(dāng)媽的一巴掌拍在了女孩的屁股，女孩又疼又委屈，哇地一聲就哭開了，其他的小孩子也跟被傳染了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哭了起來，整個車廂瞬間鬧得都坐不住人了。

　　李志遠(yuǎn)這邊吃完了包子，拿出手絹擦了擦手指上的油，看著鬧成一團(tuán)的車廂，鄙夷地輕哼了一聲，“孩子只是想吃個包子，當(dāng)母親的卻連這樣微小的要求都不給予滿足，真的是太殘忍了。”

　　他聲音不小，又故意朝著懷孕女人的方向，女人當(dāng)然聽得一清二楚，她原本正半跪在地上埋頭收拾散落的醬菜絲，李志遠(yuǎn)的話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的身上，頭埋得更低了。

　　韓蘇明合上書站起身，從口袋里掏出錢包，然后摸出10塊錢遞給那個賣包子的大娘，“剩下的包子我都買了，籃子能一起賣給我嗎？”

　　大娘頭點得跟撥浪鼓似的，唯恐韓蘇明反悔地把籃子舉過頭頂遞給他，然后把手伸到碎花棉襖的懷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個素手絹包的小包，里三層外三層地打開，一張一張地給韓蘇明找錢。

　　韓蘇明這樣大方的主顧一下子成了鄉(xiāng)民們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所有的籃子都舉到了他的面前，饒是韓蘇明都有些無所適從了。他的手臂剛剛艱難地穿過人群接過零錢，火車就緩緩開動了，鄉(xiāng)民們拎著籃子追著火車跑了一會兒，很快被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后面。

　　“蘇明你現(xiàn)在有錢了呀，不過有錢也不能這么浪費啊，買這么多包子，你就是吃到東北也絕對吃不完，何必呢！”李志遠(yuǎn)陰陽怪氣地說，剛才韓蘇明從錢包里拿錢的時候，他偷著瞄了一眼，里面厚厚的一沓子錢，還有美元，估摸著得趕得上他大半年的工資！

　　他這時候才突然注意到韓蘇明身上的大衣是羊絨的，鞋子也是真皮的，比他前段時間花了兩個月工資托人從香港帶回來的不知道好了多少，李志遠(yuǎn)越想越氣，臉色也難看起來。

　　韓蘇明并不搭理他，而是拎著籃子走到那個嚎啕大哭的女孩面前，半蹲在地上，遞給她一只包子，女孩怯生生地看著他，不敢伸手。他努力讓自己笑得柔和，又把包子往前遞了遞，女孩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抓住包子的瞬間就笑了起來，眼淚還掛在臉上不說，鼻尖又冒出了一個鼻涕泡，看起來又滑稽又可愛。

　　去車廂連接處扔垃圾的女人一回來，發(fā)現(xiàn)女兒抱著雪白的肉包子要啃，便趕忙攔住，“不行不行，我們不能要、真不能要……招娣，快把包子還給叔叔！”

　　女孩的手抓得更緊了，包子都要抓漏了，卻還是把包子往韓蘇明眼前推，聲音都帶著哭腔，“叔叔，還給你。”

　　“沒關(guān)系，讓孩子吃吧，我買了這么多本身就吃不了，留著也是浪費了，就當(dāng)是讓您女兒幫我個忙。”

　　女人還沒說話，名叫招娣的小女孩先脆生生地答應(yīng)了，“好啊，沒問題！”

　　車廂里的人頓時哄笑成一團(tuán)，女人輕輕地呼嚕了一把女孩的腦袋，“也不知道跟誰學(xué)的，鬼精鬼精的！”

　　韓蘇明給車廂里的每個小孩都發(fā)了一只包子，等發(fā)完籃子里就只剩下三只了，他毫不猶豫地就往臥鋪車廂走，準(zhǔn)備給曹英送過來。可剛走了兩步，就看到曹英滿身寒氣地抱著一籃子冬棗朝他走了過來。

　　“我剛才下車去洗的冬棗，蘇明你快嘗嘗，特別甜！”曹英說著把一只冬棗送到韓蘇明的嘴邊，韓蘇明注意到曹英凍得通紅的手背，遲疑了一下才咬住冬棗。

　　“怎么樣，甜吧？”

　　韓蘇明點了點頭，雖然他不知道這因為這冬棗本身就甜，還是因為曹英的緣故。

　　“你拿的這是什么？”

　　“我剛買的包子，正要給你送過去。”

　　“連籃子也一起買了？”曹英難以置信地看著韓蘇明，而韓蘇明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在站臺上買包子不合算，太貴了，你啊，真是不會過日子。下次想吃包子跟我說，回家我給你做，吃什么餡兒的都行，”曹英說著湊近籃子聞了聞，“你別說還真香，你吃了嗎？”

　　韓蘇明還沒回答，可曹英已經(jīng)不知道從哪兒得出了他還沒吃的結(jié)論，“那我拿一個吧，剩下的兩個你自己吃。還有冬棗都給你，路上慢慢吃。”

　　曹英說著沖韓蘇明挑了挑眉，示意了一下背對他們的李志遠(yuǎn)，韓蘇明點了點頭，曹英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韓蘇明站在原地，一直看著曹英的背影消失在重重人影之后，才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從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刻起，李志遠(yuǎn)的眼神就落在了他的臉上，韓蘇明把冬棗放在了小桌上，李志遠(yuǎn)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然后用腳踢了踢韓蘇明的腳尖，“嘿，什么時候惦記上的？”

　　他不會看錯韓蘇明眼睛里隱藏的情感，他曾經(jīng)在無數(shù)迷戀他的女人眼里見到過相似的東西。

　　韓蘇明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得揉了一層雪，李志遠(yuǎn)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避開了韓蘇明的眼神。

　　“77年的秋天。”韓蘇明的語氣像在說“你好”。

　　李志遠(yuǎn)驚訝地看向韓蘇明，他壓根就沒指望地能得到答案。

　　“77年？那不是七年前，你在他們那兒插隊的時候？這么說你當(dāng)年沒有得手，這次回來是想再續(xù)前緣？”

　　韓蘇明沒有反駁，這讓李志遠(yuǎn)內(nèi)心狂喜不已，他一直都覺得韓蘇明這個人挺沒勁的，沒勁的主要原因是他似乎對什么都不在意，對什么也無所謂，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覺得自己發(fā)現(xiàn)了韓蘇明的弱點，這甚至讓他對韓蘇明產(chǎn)生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

　　“原來如此啊，難怪上學(xué)的時候那個方……方子雯那么執(zhí)著地追求你，你都無動于衷，原來是早有愛慕的對象了。不過韓蘇明這我得說說你了，你呀還是政治覺悟不夠敏銳，糊涂啊，曹英這么個女工怎么能跟方子雯比呢！”

　　李志遠(yuǎn)痛心疾首地繼續(xù)說下去，“先不說別的，方子雯的父親方卓運可是市委書記，你要是跟方子雯在一起，那真的是前途不可限量啊！曹英家里什么情況你比我更清楚，更何況她還是個結(jié)了婚的，難道你一個大好青年要跟離婚婦女在一起？伯父伯母都不會答應(yīng)的！”

　　“說完了嗎？”韓蘇明語氣冷淡地打斷了他。

　　“嫌我說話不好聽啊？可情況就是這樣，我有一句是惡意扭曲事實的嗎？”李志遠(yuǎn)探頭探頭探腦地看了看周圍，壓低了聲音，“蘇明，咱們是同學(xué)，我哥你說句掏心掏肺的話，這個曹英啊是漂亮，我都覺得眼饞，不過呢，玩玩就行了，千萬別當(dāng)真！”

　　李志遠(yuǎn)這句話出口的瞬間就后悔了，韓蘇明的眼神突然變得比刀子還鋒利，他毫不懷疑韓蘇明會因為這句話一板磚打破他的頭，可下一秒鐘，那樣銳利的眼神又消失了，韓蘇明甚至還笑了笑。

　　“其實我也沒想好到底該怎么辦，”韓蘇明的語氣很無奈，“不光是曹英，還有美和日化也是，我稀里糊涂地就進(jìn)來了，好多事兒都看不明白，現(xiàn)在真的是頭疼……”

　　韓蘇明的示弱讓李志遠(yuǎn)很是受用，他歪頭打量著韓蘇明，覺得日本三年還是磨去了他的一些鋒芒。他突然覺得自己當(dāng)年在出國那件事上輸給韓蘇明，也不見得是什么壞事兒，起碼給了他俯視韓蘇明的機(jī)會。

　　“我在美和呆了有幾年，大致的情況還是了解一些的，咱們兩個是大學(xué)同學(xué)，能在一起工作是緣分，”李志遠(yuǎn)擺出大哥的姿態(tài)拍打著韓蘇明的肩膀，“我肯定會照顧你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