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將近兩點，晚點的火車終于緩緩地?？吭陔u西站。

　　曹英早就見識過東北冬天的酷寒，把自己捂了個嚴實，渾身上下只露出了一雙眼睛。李志遠跟韓蘇明都是第一次來雞西，完全準備不足。尤其是韓蘇明，他走得太過匆忙，壓根就沒來得及準備厚衣服，好看的大衣跟皮鞋在東北初冬的凌晨，脆弱地就像是一張薄紙。

　　李志遠從下火車開始嘴里就不停地抱怨，抱怨天氣太冷、站臺太破、招待所離得太遠，還有曹英走得太快，一秒都沒停下來過，白氣綿延不絕地繚繞在他的嘴邊，風都吹不散。

　　曹英讓他吵得頭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腳下步子卻更快了。她邊走邊擔心地看了一眼身邊的韓蘇明，剛才在車上的時候，韓蘇明拒絕了自己的帽子跟口罩，曹英實在是怕他在零下一二十度的天氣里凍出個好歹。

　　韓蘇明察覺到曹英的目光，本打算用一個微笑來安撫她，可凍僵的面部肌肉根本就不聽使喚，只好沖她眨了眨眼，結果卻讓曹英更擔心了。

　　“曹英，你們兩個能不能稍微慢點？這黑燈瞎火的，我連路都看不清！”

　　李志遠的眼神本身就不太好，到了晚上更加嚴重，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著兩個人，卻還是越落越遠。

　　“李研究員您慢慢走，我們先去看看之前聯系好的招待所是個什么情況。”曹英脆亮的聲音伴著冷風游游蕩蕩地傳到了李志遠耳朵里，他冷哼一聲，還是加快了步子。

　　李志遠打心眼里覺得曹英是想故意甩開他跟韓蘇明商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可不準備成全她！

　　招待所的條件比曹英預想的好了不少，雖然這個時間熱水早沒了，不過火炕倒是燒得很熱。他們三個人亮出了單位的介紹信，然后李志遠跟韓蘇明開了個兩人間，曹英則要跟陌生女人住四人間。

　　韓蘇明當場就要自己貼錢讓曹英住單間，卻被曹英給攔住了，“就一個晚上，沒幾個鐘頭了，湊合湊合就過去了?！?

　　韓蘇明當然沒那么容易妥協，曹英看了一眼趴在柜臺上跟招待所大姐說話的李志遠，把韓蘇明往旁邊拽了拽，“我今天要是住了這單間，等咱們回去了廠子里還不知道說什么閑話呢，說不定還會牽扯到劉副廠長，你能明白嗎？”

　　韓蘇明坦誠地搖了搖頭，直白的反應直接把曹英逗笑了。

　　“反正你就記住，咱們廠里的事都不簡單，出門在外更是‘寧少一事不多一事’，”曹英說著摸了摸韓蘇明身上的大衣，“行了，不廢話了，趕緊回屋收拾收拾休息吧，明天咱們早點起，去看看那批貨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正好再給你買件厚實的衣裳，你這大衣光好看了?！?

　　“打長途電話？現在這個點兒你想什么呢，拿鑰匙都早回家了，”大姐用手指撥了波裝著電話鐵盒子的金色小鎖頭，“明天打吧，他早上八點就能過來。”

　　李志遠還是不放棄，“大姐，那我想問一下，除了咱們這招待所，附近哪兒還有地方能打長途電話??？”

　　大姐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我想想啊……你這樣，出門這條街往北走到頭，再往西過三個路口，那邊有個部隊招待所，應該能打長途?！?

　　李志遠點了點頭，拎著行李就要往外走。

　　“李研究員您這是？”曹英不解地問了一句。

　　“哦，是這樣，”李志遠清了清嗓子，“我出來的時候老廠長特別叮囑過，到了雞西要第一時間通知廠里，所以我現在出去打個電話，你們兩個先休息?！?

　　“李研究員，其實我覺得明天早上再打……”

　　“那可不行，”李志遠厲聲拒絕，“我既然答應了，就不能違諾，這是原則性問題。”

　　“我幫你把行李拿到房間去吧，”韓蘇明接過李志遠的行李就往房間走，曹英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些什么。

　　“那就辛苦李研究員了，咱們明天早上晚點起，九點在這兒碰頭，您看行嗎？”

　　“……再說再說，”李志遠邊說邊頭也不回地走進密不透風的暗夜里。

　　第二天早上八點四十不到，曹英就等在了招待所的大堂，五分鐘后韓蘇明也出現了，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眼睛里都是猩紅的血絲。

　　“怎么了？是不是沒睡好？”

　　韓蘇明點了點頭，李志遠是凌晨三點多回的房間，他一路哼著小曲收拾，好不容易收拾完了上床睡覺，呼嚕卻又打得震天響，韓蘇明整個晚上幾乎都沒睡著過。

　　“那咱們今天爭取速戰速決，能讓你早點回來休息?！?

　　“速戰速決？曹英你這個態度很成問題啊，我們這次來的目的是什么？是幫助廠子里發現并解決問題的。速戰速決？跟得過且過有什么不一樣?。　眾檴檨磉t的李志遠開口就是教訓人的話。

　　“李研究員說的是，那一會兒去梨樹供銷社，您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您看怎么樣？”

　　“也不能都聽我的，那不就是一言堂了嘛，還是要群策群力才能更好地工作。”

　　“您說得對極了，說真的，幸好您這次過來了，要不然就我一個人還真是愁得慌?！?

　　韓蘇明饒有興味地看著曹英拍李志遠的馬屁，曹英注意到他專注的眼神，偷偷橫了他一眼，他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贊揚地點了點頭，搞得曹英差點沒繃住上揚的嘴角。

　　梨樹供銷社的趙經理這兩個禮拜天天睡不好覺，一想到倉庫里的那批美和蛤蜊油，他就愁得唉聲嘆氣、氣得想拍桌子罵娘。雖說美和說這兩天就會派人過來了解情況，可這情況肯定不是一會兒半會兒了解清楚的，就算最后真的確定是美和那邊的問題，怎么處理估計又得整上好幾月，到時候冬天都過去了，錢可就耽誤掙了！

　　他越想越氣，把手里的鋼筆剛桌子上一扔，就從辦公室里轉悠了出來，結果剛從后門進到柜臺后頭，就看到曹英帶著兩個男人進了供銷社。

　　曹英笑盈盈地剛要打招呼，就讓他給抬手制止來，他沒好氣地從柜臺下面拿出一盒蛤蜊油扔到三人面前，嘩啦一聲響，有幾個蛤蜊油還跳出盒子落在了地上。

　　曹英趕緊彎腰去撿，韓蘇明則打開一只蛤蜊油打開，觀察它的狀態，然后湊到鼻前嗅聞，旁邊雙手插兜的李志遠卻覺得臉上掛不住了。

　　“趙經理是吧，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美和日化廠的技術員，我叫李志遠，今天我們過來呢，是來解決問題的，不過您這個態度是不是……”

　　“我態度怎么了？我覺得已經很好了，你覺得有什么問題嗎？”趙經理把手指按得咯吱作響，威脅意味十足。李志遠趕忙往后退了兩步，跟他拉開距離，當場被趙經理稱呼為“慫包一個！”

　　李志遠嘴巴張了張，想要反擊，可趙經理那么大的塊頭，他真的是連喘氣都不太敢大聲。

　　“看出什么了？是不是咱們廠里的問題？”曹英湊近了韓蘇明小聲問。

　　韓蘇明點了點頭，“我要是沒有判斷錯的話，應該是原料發生了污染造成的問題，不過具體受到了什么污染，得回去檢驗才能確定?！?

　　“你們兩個在哪兒嘀嘀咕咕地干什么呢，有什么話咱們攤到桌面上說，別搞小動作！”趙經理一巴掌拍在了柜臺上，聲音不小，嚇得李志遠跟柜臺上的那盒子蛤蜊油一塊蹦了蹦。

　　“趙經理您誤會了……對了，您瞧瞧我這腦子，我都忘了給您介紹，這位是我們美和特別為了您這件事請來的專家，韓蘇明。韓專家是剛從國外留學回來的，我剛才就是在詢問他的判斷，”曹英把話說得漂亮極了，趙經理的臉色也稍微好看了一點。

　　“喲，韓專家還留過洋呢，這留過洋的派頭是不一樣啊，”他說著還嘲諷地看了李志遠一樣，“那專家說說這批貨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過咱們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胡說八道，我對你也不會客氣的！”

　　“韓專家都跟我說了，這批貨確實是我們廠里的問題，我來之前廠領導都已經交代過了，是我們的問題絕對不能讓您這邊承擔損失，馬上就給您退貨，我一會兒就去郵局打電話，盡快把您的貨款也打回來。”

　　李志遠當然很不滿意曹英提出的解決方案，這樣的話廠子里就太吃虧了，他凌晨時候給黃愛民打電話的時候，黃愛民又專門囑咐過他一次。

　　“一定要盡量減少廠子里的損失，保證今年盈利曲線的一路上揚，這可是關系到省里撥款的大事兒……如果有的供銷社強烈要求退貨，那就把退款時間拖到明年，懂了嗎？”

　　可現在李志遠壓根就不敢說話，另外他也沒想說話，反正出頭的是曹英還是韓蘇明，到時候黃愛民怪罪下來，他只要推到他們兩個人頭上就好了。

　　趙經理顯然沒想到美和能這么痛快地答應退貨，一時之間有點不相信，眨巴著小眼看著曹英，在心里反復盤算美和這是在打什么算盤。

　　曹英一點都不意外趙經理的反應，干脆跟他閑聊起了最近的生意，韓蘇明則在供銷社里四處轉悠。

　　不過曹英還沒跟趙經理說上兩句，幾個上個年紀的女人就到店里想買蛤蜊油，售貨員看了趙經理一眼，然后一臉無奈地說現在沒貨。

　　“怎么總是沒貨啊！”幾個女人嘆了口氣剛要走，結果有一個眼尖的瞧見了曹英面前的那盒子蛤蜊油，指著售貨員的鼻子就開始罵對方瞧不起自己、不賣給自己東西。售貨員脾氣也不大好，兩個人直接吵開了。

　　曹英緊張地看著“戰事”迅速升級，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跌跌撞撞地沖到了外面。

　　“……趙經理不勸勸嗎？”曹英擔心地看著門外。

　　“沒事，一會兒就打完了，死不了人，”趙經理如是說，供銷社里的其他人也都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顯得曹英他們三個特別沒見過世面。

　　“你瞧見了吧，冬天到了，現在正是賣蛤蜊油的好時候……當然了，美和同意退款退貨，也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我沒什么可說的，就是……就是現在再進貨怕是趕不上趟了?！?

　　曹英一直就在等他說這句話，“我其實也想到了您的難處，正好我這兒有個主意，說給您聽聽？”

　　“你有主意？行啊，說吧，我聽聽?！?

　　“您看這樣行不行，這批出了問題的貨我們還是照退不誤，然后返還您一批絕對質量有保證的蛤蜊油……您別搖頭啊，我們現在有留過洋的專家，質量上絕對不可能再出什么問題。”

　　曹英緊盯著趙經理表情微妙的變化，不斷調整著自己的措辭跟語氣，“您想想您要是從現在開始重新找貨，沒有一個月肯定下不來。你要是覺得我這個辦法可行，我馬上就去打電話給廠里，今天貨就能運出廠，車站只要有空車皮，貨三天就能運到咱們雞西站，保證不耽誤咱們供銷社的生意?！?

　　“車皮？”趙經理笑著指了指曹英，“差點讓你個小丫頭忽悠過去，我這一共才多點貨啊，用車皮拉？你可拉倒吧！”

　　“趙經理您別笑，先聽我說完，”曹英耐心十足，“您這一個供銷社肯定吃不下多少貨，不過整個雞西呢？整個黑龍江？或者咱們想得再大點，整個東三省呢？”

　　“你到底什么意思？”趙經理斂下笑意，認真地看著曹英。

　　“您肯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曹英的嘴角上揚，“我直接跟您說實話吧，這批出現質量問題的蛤蜊油，不只是發到了咱們供銷社，也發到了東北其他二十多家供銷社。我們美和當然會全部退貨或者是換貨，我們正好可以借此試一試?！?

　　“這么做不太好吧，”趙建業還是有所顧慮，“萬一讓其他人知道了，那可就不好辦了。”

　　“您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呢？就真有那較真兒的問起來，我就說您這兒離車站近，倉庫也大，方便貨品的中轉不就得了，誰還能說什么呢？”

　　趙經理看著面前笑盈盈的曹英，心里暗嘆這女人真是不得了，這是想讓自己幫著美和開拓整個東北市場??！

　　東三省對蛤蜊油的需求確實非常大，美和現在在東北跟二十多個供銷社有合作，也不過只占了整個市場的九牛一毛。要是真能讓美和在東北成為主流，然后跟曹英暗示的那樣，所有的貨都從他這兒走，風過留痕、雁過拔毛，那到時候他賺得就不是一點點小錢了！

　　不過這里頭風險也大，政策總是說不準，到時候進班房都有可能。

　　“趙經理，這件皮大衣賣多少錢啊？”趙經理正面色凝重地沉思著，在供銷社里瞎轉悠的韓蘇明站在一件黑色水貂大衣面前，突然開口問道。

　　“哪件皮大衣啊……哎呦，不愧是留過洋的專家，就是識貨，”韓蘇明看上的那件大衣是整個供銷社最貴的東西，趙經理趕忙從柜臺后面繞出來，“這皮大衣是從俄羅斯那兒收過來的，上好的水貂皮，你摸摸是不是特別的滑！”

　　“不用摸，看得出來是好皮子，，”韓蘇明矜貴地微揚著頭，“趙經理，報個價吧！”

　　“專家看上了，這價錢自然好說，”趙經理伸出了一根食指，“這個數，您看行不行？”

　　“100?。窟@個價位定得有點高啊，不過摸著是還不錯。這樣吧楊經理便宜點，便宜點我……”李志遠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湊了過去，一下接一下地摸著油亮的皮毛。

　　“你，滾蛋！100塊錢想買我這么好的大衣，1000塊錢，一分錢也不能少！”

　　曹英覺得韓蘇明的問價攪合了自己快談妥的生意，正在那兒郁悶著呢，一聽到1000塊錢的時候，整個人都驚了，她驚訝地看著韓蘇明把錢包掏出來，然后從里面摸出一沓翻綠的鈔票，送到趙經理的面前，“我這兒有100美元，賣嗎？”

　　“賣，當然賣，我這就給您包起來，”趙經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一沓美金，這年頭100塊錢美金可比1000塊錢人民幣值錢，拿到友誼商店或者是黑市上，那不是想買什么買什么??！

　　“不好意思，我剛想起來，供銷社里不能收美元吧？”韓蘇明說著就要把錢收回去。

　　趙經理幾乎要上手去搶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沓錢，“……說是這么說，可這年頭哪有那么守規矩的人啊，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您說是不是？”

　　“趙經理說得有理，現在這個時代，膽子大了才能掙錢。”

　　韓蘇明說完把錢放到了趙經理的手里，他透過歡天喜地點錢的男人歪頭去看曹英，曹英眉頭緊皺地看著他，顯然對他的所作所為不太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