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菲菲貓腰躲在賣干果的柜臺后頭，偷眼瞧著許世明這次打發過來找自己的人。

　　她要是沒記錯的話，這次來的人應該姓吳，是工人文化宮的一個跑片員，去年許菲菲去看電影，兩人只是打了個照面，他就看上了許菲菲，打聽出她沒結婚，第二天就火急火燎地托人到許家說親。

　　可許世明嫌他是臨時工，掙得不多，家里拖累還重，根本就沒安排他跟許菲菲見面，不過對方拎過來的禮他卻照單全收。這些還是后來當媽的說走了嘴，許菲菲才知道，為此還跟許世明吵了不大不小的一架。

　　“你找菲菲？她今天沒來，可能是在廠里上班吧，”許菲菲早跟賣干果的那幾個售貨員打成了一片，她們嘻嘻哈哈地幫她跟姓吳的打著馬虎眼，還抽空抓了把瓜子塞給她，方便她打發時間，省得無聊。

　　小吳哪跟這么多漂亮姑娘說過話，緊張地嘴皮子都拌蒜，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兒看，“我……我剛從美和回來，她領導說她最近一直都……都在興懷，不是，興……興華百貨上班。”

　　“哦，那可能臨時有事兒出去了吧，我們也沒大注意。不過你是誰啊？找菲菲干什么？”

　　“我……我是她……她朋友，”小吳話說得別提多心虛了，“不是我找她，是她爹有事找她，你們知道她上哪兒了嗎？”

　　“那我們上哪兒知道去？反正她人不在這兒，你也看見了，好了好了，別擋著我們賣東西……哎呦，大娘，買瓜子啊？我們這兒新到的白瓜子，可香了，您嘗嘗？”

　　小吳一邊道歉一邊尷尬地往后躲，原想著再等上一會兒，可他發現自己站哪兒哪兒礙事，臉憋得通紅，到底還是走了。許菲菲一直等他下了樓梯，背影都看不見了才敢站起來，結果蹲得時間太久了，腿都蹲麻了，起身的時候趔趄了一下，幸好有人及時攙了她一把。

　　“謝……”她看清了來人，沒說完的謝字理所應當地咽了回去，“你怎么過來了？”

　　“我來問問你準備躲到什么時候？”曹英自然也不圖她那聲謝的。

　　“能躲到什么時候，就躲到什么時候，”許菲菲跟個小孩子似的說著氣話，她執拗地不去看曹英，故作姿態地磕著剛才沒嗑完的瓜子，又順手撣了撣白底藍花的裙擺，“你也甭勸我，反正我不回去，我丟不起那人。”

　　一個月前，黃新原毫無征兆地帶了一幫子人闖進了農場辦公室，曹英當時正跟趙建業商量招工的事兒，不明所以地一抬頭，發現屋里已經站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把光都擋在了外頭，那些人張嘴就說要查賬。

　　“查賬？你們查哪門子的帳？”趙建業的語氣很是不善，他場長干了小30年，在農場威望不低，一眼掃過去，不少人都狼狽地挪開了視線。

　　“我們要查農場的帳，”黃新原卻是個硬茬子，他梗著脖子跟趙建業叫囂，“你是場長不假，可南苑農場不是你一個人的，是咱們大家的，就算是動一分錢也得大家投票表決才行，大家說是不是！”

　　身后的回應稀稀拉拉的，曹英差點沒忍住笑出聲，可黃新原的表情卻跟他一呼百應似的，他故作姿態地背著手踱步到曹英面前，彎腰湊上去看她手里的招工計劃，曹英大大方方地把遞給他，他反倒不敢看了。

　　“誰說我動了農場的錢？是個帶把兒的就站出來讓我瞧瞧！”趙建業啪地一聲把煙袋拍在了桌上。

　　“這還用大家伙兒明著說嗎，咱們農場誰不心知肚明啊！”

　　黃新原呲著牙假笑，露出斷了一半的虎牙，他那顆牙是被他媳婦的幾個娘家哥哥打斷的。他當年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返鄉的時候想拍屁股走人，被人家娘家哥哥從已經發動的火車上硬拽了下來，按在站臺上揍了頓狠的，才乖乖領證留了下來。

　　“你這個兒媳婦……哎呀，我說錯了，是前兒媳婦，”他故意把重音落在“前”上，還裝模作樣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人群里適時發出幾聲不懷好意的笑聲，有男也有女。

　　黃新原眼神輕佻地打量著曹英，心說這女人沒生過孩子就是不一樣，這都多少年了，曹英看著還跟他剛到南苑插隊的時候一個模樣，腰細得跟個大姑娘似的。

　　摟著這樣的女人鉆被窩，那過得才叫日子！

　　他越看越眼饞，越發覺得當年對韓蘇明還是太心慈手軟了，“……后山的那個廠子，從蓋車間到弄設備，沒這個數下不來吧？”

　　他沖著曹英賤兮兮地晃了晃張開的右手，“不都是英子你一個人攢的吧？沒找你前老公公幫個忙？”

　　現在才有人說這事兒，曹英其實還挺意外的，從她打定主意在后山蓋廠，就想到了會有這么一天，只是沒想到居然來得這么晚。蓋廠的錢當然不只是她一個人的，大頭其實都是從農村信用社貸的款，這還是韓蘇明幫她出的主意。

　　曹英早就準備好了說辭，根本不怕他們問，可她剛要開口回答，卻被趙建業給搶了先。

　　“你說得倒也對，農場是大家的農場，按理說誰想查賬都可以，我趙建業身正不怕影子斜，干了這么些年，我敢說我從沒多拿農場一分錢，我不怕你們查。不過，”趙建業冷眼看著黃新原，“要是查出來，這個帳一點問題都沒有，那咱們就得好好說道說道了。”

　　“沒問題，讓我從南苑滾蛋都行，反正我早在這鬼地方就待夠了！”

　　黃新原當即帶人翻出了農場最近20年的賬目，農場的效益一直都不大好，賬本自然也不多，攏共加起來也就三四十本，黃新原卻把查賬的聲勢造得很大。

　　他搬來了十幾張木頭桌子，拼在了農場辦公室前頭的空地上，賬本按年份一摞一摞地整齊碼好，那架勢儼然是要唱大戲。唱戲少不了鑼鼓點，黃新原特意從別地兒請來的三個會計，算盤珠撥得噼里啪啦響，聽著比小鑼還脆生。

　　南苑農場哪見過這個，查賬的那幾天農場里比過年還熱鬧，茶余飯后聊得都是這檔子事兒，一多半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主兒，巴不得趙建業貪個萬八千，先摘了烏紗帽，再鋃鐺入獄，最好判個十幾二十年的才解恨。

　　“哎，你們說咱們場長貪沒貪啊？”

　　“貪沒貪？曹尚紅在上海那好醫院住了快五年了吧，一個月光住院費就得好幾百，錢從哪來的？還有弄這個廠子，不說別的，就光這些鐵疙瘩，”黃新原的媳婦嚴鳳霞甩了甩手里攥著的抹布，沖眼前的設備努了努嘴，“少說也得一萬塊，這錢又是從哪兒來的？”

　　“一萬塊？要這么多錢呢！”

　　“這還是往少了說呢，瞧瞧你那個眼皮子淺的樣兒！”嚴鳳霞鄙夷地看著對方，小腫眼泡也不耽誤她翻白眼，“要我說，還是得多看書多上學，你瞅瞅人家曹英，多精啊！當年蹬了趙奕強嫁給場長的傻兒子，這才幾年的工夫，就把趙家的錢全都劃拉到自己兜兒里了，現在拍拍屁股離了婚，什么臟事兒爛事兒都撇得一干二凈，嘖嘖嘖，哪跟咱們似的就知道死心塌地跟著一個男人，沒法比！”

　　“我可是聽說，她跟那個姓韓的要結婚了！話說那個姓韓的咋想的？年紀不大，長得好看，還是個留過洋的，怎么非撿個‘破鞋’穿啊？”

　　“這你就不懂了吧，我們老黃說，他倆當年在農場的時候就勾搭上了，曹英經常大半夜的去鉆那個韓蘇明的被窩兒，一點都不背著人，真是不要臉！”嚴鳳霞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大家伙兒說什么呢說得這么熱鬧，也跟我說說唄？”曹英的聲音不大，落在這幾個說閑話的耳朵里卻跟炸雷似的，幾個人一下子就慌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猜曹英到底聽到了多少。

　　“……我們這……這正猜咱們廠子什么時候正式招工呢？”嚴鳳霞膽子稍微大些，硬著頭皮回話，“我娘家的幾個妹妹……天天追在我屁股后頭問。”

　　“是是是，大家都問呢！”剩下的幾個趕緊附和。

　　“就兩天的事兒，到時候還得麻煩你們，”她們幾個是曹英上個月招進來的，算是農場里相對手腳利索、腦子好使的，現在看來還是嘴皮子更利一些。

　　“放心吧英子，我……”說話人一句整話都沒說完，就讓嚴鳳霞給懟了回去，“說話過不過腦子，都什么時候了還叫‘英子’，現在得叫曹廠長。”

　　曹英看了眼嚴鳳霞，嚴鳳霞臉上的嚴肅認真一點都不摻假，就好像剛才編瞎話的那個人不是她似的，曹英忍不住低頭笑了笑，“不用，叫英子就成。”

　　“那可不行，”嚴鳳霞嚴詞拒絕，“該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們不是那不懂事兒的人。”

　　“那行吧，你們先忙著，我去那邊看看，”曹英快走出車間的時候，嚴鳳霞追了上來，“曹廠長，我想跟你說個事兒，就是我們家……我們家……”她搓著手，有點不知道怎么往下說。

　　“黃新原查賬的事兒吧？”曹英索性替她說了，“你是你、他是他，你放心在這兒干，不用想那么多。”

　　“哎哎，謝謝曹廠長，”嚴鳳霞臉上堆著笑，心里卻打起了鼓，曹英看起來一點都不著急，難道說老黃這次查賬真是什么都查不出來？那到時候可怎么收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