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報應的不算準，沒直接報應在曹英身上，而是落在了曹彥平頭上。

　　說好小年回家的曹彥平提前回來了，臘八那天就讓人拽著頭發從破爛的面包車上拖下來，扔在了英姿廠門口。

　　曹英一開始根本沒認出這個在零下七八度天氣里，只穿了件破爛襯衣的男人，是自家弟弟，還以為是哪來的要飯的，看他的凄慘模樣于心不忍，正準備給他碗臘八粥喝，再給倆錢打發他走。結果熱粥還沒端出來，那趴在地上的“要飯的”一仰頭，熟悉的臉卻是前所未有的驚恐心虛模樣，沖她低泣了一聲，“姐，我對不起你！”

　　“彥平？你……你這是怎么了？快來個人幫忙啊！”曹英毫不猶豫地就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襖，帶著溫度的襖子剛蓋在曹彥平的身上，那個曾經見過一次的刀疤臉就帶著二三十人氣勢洶洶地拎著扳手鋼筋，朝她走了過來。

　　“……是你們。”曹英半抱著曹彥平，眼睛通紅地瞪著他。

　　刀疤臉拎著個一臂來長的扳手，話反倒說得客客氣氣，就是透著那么一股子不自在，跟詞兒是硬背下來的似的，“實在……對不住了，曹廠長。我們這也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都別過來了，快去給公安局打電話！”曹英回頭沖端著臘八粥往這兒走的夏紅艷喊，夏紅艷一門心思都在那碗滾燙的粥上，一時沒反應過來，剛從車間出來的許世明眼尖，一下就看明白事態，腳步匆匆地奔著放電話的辦公室去了。

　　“曹廠長，我覺得這事兒還是咱們自己……解決了比較好，就別驚動公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刀疤臉誠懇地建議道，曹英只當他怕了，卻沒想到怕的人其實是曹彥平。

　　曹彥平哆里哆嗦地拽曹英的手，鼻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也分不清是凍的還是嚇的，“姐，你可千萬……千萬別給公安局打電話，我……我不想蹲監獄，我不想死！”

　　“……你到底在外頭干了什么了？惹出了多大的禍！”曹英覺得自己像是被人一腳踹進了剛鑿開冰層的河灣里，帶著冰碴兒的水從鼻孔嘴巴里爭先恐后地灌了進去，把她從里到外都凍透了，她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就直接被經年的淤泥給沒了頂。

　　“我……我就是做生意賠了……然后……然后欠……欠了點錢……”曹彥平越說聲音越小，他根本不敢看曹英，自欺欺人地閉著眼，埋頭往蓋在他身上的那件棉襖里躲，那模樣就連跟著刀疤臉的小兄弟都看不下去了。

　　“曹彥平你是不是男人啊！出了事兒就往女人懷里拱？你他媽還沒斷奶吧，我就沒見過你這么窩囊……”刀疤臉冷著臉看了說話的小弟一眼，對方鄙視地切了一聲，悻悻地閉上了嘴。

　　“手底下人沒規矩，曹廠長別介意，”刀疤臉手插兜里往外掏煙，結果掏了一半想起什么似的又給塞了回去，“是這樣，您弟弟呢，在外頭拿著假條子招搖撞騙，糊弄了不少錢，不過這回運氣不行，踢到了鐵板，騙到了惹不起的大人物身上。要不說人家是大人物呢，心胸就是寬廣，發現條子是假的之后好商好量地提出了兩個解決方案，要么翻倍還錢，要么給真條子，還給了您弟弟三天時間考慮。”

　　他說到這兒低頭看了眼縮成一團的曹彥平，用手里的扳手捅了捅他的腰眼，曹彥平嚇得跟兔子似的哆嗦成一團，刀疤臉嘿嘿笑出了聲，“您弟弟真是不一般，事兒干得那真是‘漂亮’，居然直接撂蹶子跑了，就留了下一句話，說想要錢來找您就成。”

　　曹英這下總算知道他上回來晃悠那一趟的目的了，原來是來掂量掂量英姿廠能值多少錢啊！

　　“您瞧瞧這個吧，”刀疤臉說著抖摟開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信紙，“……您弟弟大概是怕我們找不著地兒，特意給寫了個地址，還畫了個地圖，雖然畫得不大好看，倒是挺準，一找就找著了。”

　　“沒忘了家在哪兒，也是不容易。”凍到臉色發白的曹英淡淡地笑了笑，“……紅艷，跟許叔說，別給公安局打電話了，到時候人來了還不知道抓誰呢！”

　　夏紅艷正端著粥，怯怯地站在離曹英后頭四五米遠的地方，既不敢繼續往前，又覺得不該走，一聽曹英這話，抱著碗就往回跑。

　　“我該怎么稱呼您？”曹英起身問道，刀疤臉撓了撓自己臉上的那條疤，顯然沒想到曹英會問他這個，“……那個我姓孟。”

　　“好，那我就叫您孟大哥了，孟大哥，您這次過來是拿錢？”

　　“不是不是，我們不負責要錢，我們就只是人家雇過來出氣使的，”刀疤臉看起來也覺得這事兒挺有意思，“給錢的那位主顧說了，這回還是倆選擇，要么教訓您弟弟一頓，要么砸了您這車間里頭的機器，我估摸著您可能心疼弟弟，就把家伙事兒都提前預備好了。”

　　“……是怎么個教訓法？”曹英的語氣比問刀疤臉姓名的時候還要平淡。

　　“這個您放一百個心，我們只砸機器、絕不傷人。這樣，您讓工人今天提前一兩個小時下……”

　　“大哥，她問的好像不是砸機器的事兒，是問怎么教訓他，”旁邊的小弟指著團在地上裹在棉襖裝死的曹彥平攔了一句。

　　刀疤臉意外地看向曹英，曹英點了點頭，他跟牙疼似的一臉扭曲地低頭看了眼曹彥平，實在是沒想到在親姐眼里頭，這小子還不如一堆破銅爛鐵。

　　“估計是這兩天上火了，您見諒。”他用小拇指摳了摳自己的耳朵眼兒，“‘怎么個教訓法’啊，其實也簡單，就是揍一頓狠的。當然了，我們心里都有數，手上也有輕重，看著嚇人，其實大都是皮肉傷，肯定不會落下什么殘疾。”

　　刀疤臉說得起勁，就差拍著xiōng部保證了。

　　“那就這么辦吧，”曹英的毫不猶豫反倒讓刀疤臉遲疑了。

　　“……不再想想了？”刀疤臉剛說完就覺得自己嘴欠還有病，這他媽跟他有什么關系。

　　“不用想了，孟大哥，您要是砸了這廠里的設備，那他欠下的債估摸著就真還不上了，”曹英面無表情地看著已經嚇傻了的曹彥平，眼睛疼得跟針扎似的，卻不敢眨一下，凍得通紅的指尖揪著褲縫，卻還是控制不住地哆嗦著，她慶幸自己的聲音還是穩的，“我沒那個本事，護不了他一輩子，今天挨上這一頓，以后能多長點記性也好。”

　　曹彥平被拽著兩條腿往外拖的時候，才意識到曹英不是嚇唬他，他張嘴剛要求饒，刀疤臉卻把早就準備好的破布塞進了他的嘴。

　　“放心，肯定不讓您聽著聲，免得心里難受。”刀疤臉撿起地上弄臟的棉襖，拍了兩下浮土，殷勤地遞還給曹英。

　　“……謝謝。”曹英把棉襖抱著懷里，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廠外，她其實什么都看不見，院墻前些日子才加高了一回。刀疤臉站在旁邊，有點說不出的尷尬，他撓了撓臉上的疤，準備出去看看，快出大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眼曹英，發現她背朝著大門，臉埋在棉襖里，整個人抖成了凄苦秋風里的枯葉。

　　不過自始至終，她都沒發出一點聲音。

　　“別在那兒躺著了，趕緊起來把姜湯喝了，”曹英端著一大碗姜湯蹲在曹彥平面前，輕聲催促道，她自己的聲音都帶上了濃重的鼻音，卻根本沒心思在意，“然后跟我一筆一筆地說清楚，你到底在外頭欠了多少錢？”

　　剛被教訓完的曹彥平裹著軍大衣半躺在爐子邊上，閉著眼哎呦哎呦地一個勁兒喊疼，根本不搭理曹英，他沒本事跟外人耍橫，可在曹英這兒卻底氣十足。

　　“還有臉天天說我掉錢眼兒里了？你自己為了那點爛設備，連我這親弟弟都舍得出去，這是人干的事兒嗎？”曹彥平在心里嘀咕著，越想越覺得自己現在有理極了。

　　“你不說是吧？”曹英把那碗姜湯砸在了桌子上，力氣用得太大，直接潑出了大半碗，“不說現在就給我滾出去，你欠的那一屁股債甭想我給你還一分錢！”

　　“你少威脅我，我不怕你！”曹彥平梗著脖子跟曹英叫囂。

　　“你當然不怕我。你往出賣我的時候，但凡有一點怕，也就干不出來這不是人的事兒，”曹英的聲音不大，卻覺得每一個字都是在往自己的心上捅刀子。

　　曹彥平的臉刷得紅透了，登時成了泄了氣的皮球，他狼狽地爬起來，端起那小半碗姜湯一仰脖就灌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去瞥了眼曹英的臉色，“姐，我……我說，我說還不行嘛！”

　　曹英慘白發情的臉色讓他心虛得不行，他不敢再抬頭，腦袋神經質地點來點去。曹英看著他被剃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有的地方甚至都露出了青白的頭皮，她心疼極了，伸手想把曹彥平摟在懷里，想跟他說別害怕，事情總會過去的，卻還是咬牙忍住了。

　　“就是那個小白，他……他跟我說最近風頭緊了，往后真批條不好搞了，要最后弄幾次大的，然后洗手不干，我就……我就……”

　　他倉皇地抬起頭，曹英這才注意到曹彥平的鼻子都給揍歪了，暗紅的鼻血把下巴都快糊住了，“姐，我真沒想到他是騙我……那個王八蛋，真他媽不是東西，要是讓我逮他，我肯定……”

　　“好了，少說些沒用的，”曹英打斷了曹彥平毫無意義的咒罵跟威脅，“跟我說實話，你在外頭欠了多少錢？”

　　“沒多少，姐你別管了，我自己能擺平，”曹彥平假裝風輕云淡地揮了揮手，就仿佛那個為了躲債把曹英賣了的人不是他似的，結果扯到了傷處，疼得臉扭曲了一下。

　　“你要是能擺平，他們也不至于找到這兒來，”曹英把手絹扔到曹彥平的懷里，“先擦擦你臉上的血……到底多少？幾千？幾萬？還是……”

　　曹彥平低著頭擦血半天不說話，曹英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聲音都開始抖，“你到底欠了多少，說話！”

　　“……十……十七萬。”曹彥平的聲音小得比呼吸聲都大不了多少。

　　“十七萬？你可真有本事啊，曹彥平！”曹英讓他氣得口不擇言，“我剛才就應該跪在地上求那個姓孟的，讓他們把你打死，正好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