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蘇明剛下車，一陣卷著雪的冷風就生猛地撲到了他的身上，把他好不容易攢的那點熱乎氣兒全卷走了。韓蘇明把脖子上的圍巾緊了又緊，有點后悔沒想把那年在東北買的貂皮大衣跟皮帽子翻出來穿上。

　　地上的雪積得已經沒了腳踝，他走得不快，距離美和廠區大門還有老遠，就看到了停在門邊的那輛吉普車。暗綠車身明明要被雪蓋滿了，卻依舊突兀的，就像是昨天傍晚突然出現在醫院里的趙奕強一樣。

　　曹英當時還沒輸完第一瓶液，趙奕強就已經拎著東西站在了病房里，韓蘇明甚至都不知道他從哪兒打聽到了曹英生病的消息。

　　“彥平惹的那個麻煩，我興許能幫上點忙，”趙奕強把東西往矮柜上一放，直接說明了來意，“不過在醫院里談這個不合適，明天下午我去美和找你，咱們慢慢聊?！?

　　他說完這番話就走了，在病房里前后都沒呆夠一分鐘，甚至沒看一眼曹英。韓蘇明的手凍得通紅，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趙奕強的背影，把浸過冷水的毛巾又擰了一把，才敷在了曹英額頭上。

　　昏迷中的曹英還在流淚，雖然醫生說這是發高燒的基礎癥狀之一，什么也代表不了?？蔂C熱眼淚沾在韓蘇明冰涼指尖的那一刻，韓蘇明還是覺得自己被燙傷了。

　　沒關嚴的病房外頭又是一串深深淺淺的腳步聲，跟夜里房梁上過老鼠似的，韓蘇明不回頭都知道是曹彥平忍不住又溜過來偷看曹英的情況。

　　他端著臉盆出了門，行動不便的曹彥平果然還沒來得及逃回自己的病房，他跟被探照燈捕捉到的小賊一樣定了格。他緊張地看著韓蘇明，嘴張張合合了好幾個來回，最后還是咬牙喊了一聲“姐夫”。

　　曹彥平低估了韓蘇明，他的這聲“姐夫”顯然沒在韓蘇明那兒激起半分波瀾。

　　“知道去哪兒打熱水嗎？”韓蘇明問他。

　　曹彥平搖頭。

　　“那去食堂打飯呢？”韓蘇明又問。

　　曹彥平還是搖頭。

　　“……總知道怎么叫醫生護士過來吧？”韓蘇明最后問。

　　曹彥平總算點頭了，可自己都覺得這頭點得一點光彩也沒有。

　　“那就行，幫我顧著點你姐，我去打飯?！?

　　韓蘇明轉身就要下樓，曹彥平趕忙開口，他覺得很有必要跟韓蘇明道個歉，也算是拉攏一下彼此的關系，畢竟那17萬的債到時候少不了他這個倒霉姐夫幫忙出力，“……那個姐夫，對不……”

　　“這話你跟我說不著，我跟你談不上原諒不原諒的，”韓蘇明不耐煩地打斷了曹彥平，曹彥平這下才明白為什么總聽人說美和那個姓韓的留學專家面冷心也冷，也就在他姐那兒有點熱乎滋味，“就算你是曹英的弟弟，也不耽誤我厭惡你?！?

　　吉普車的窗玻璃上結了一層的冰花，趙奕強看樣子已經等很久了。韓蘇明敲了敲車窗，半瞇著眼的趙奕強抬眼瞥他，香煙上那一長截煙灰都落在了胸前，他一點也不在意，笑瞇瞇地跟韓蘇明揮了揮手。

　　“其實你可以等曹英身體好了，直接跟她談，畢竟你們的關系更親近?！表n蘇明把趙奕強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打開天窗說亮話。

　　“韓專家說的這是什么話，你們兩個都快結婚了，我得知道好歹、知道避嫌??！”趙奕強話說得好聽，可事兒卻辦得不好看。

　　他前段時間帶著酷似曹英的崔美麗到處招搖，鬧得人盡皆知，就連機關里頭的宋卓都聽到了流言蜚語，以為他被戴了綠帽子，還蒙在鼓里！宋卓為此還特意跑來請他吃飯，在飯桌上幾次三番地欲言又止，最后喝了兩杯酒才吐了“真言”，“別一門心思地撲在工作上，小心后院起火！”

　　熟識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還不知道編出了多少曖昧顏色的傳聞、添了多少茶余飯后的談資呢。

　　不過韓蘇明既沒對外解釋，也沒告訴曹英。

　　“聽剌剌蛄叫,還不種莊稼了？”韓蘇明覺得這話說得挺有道理的。

　　韓蘇明不接趙奕強的話茬兒，趙奕強也不著急，耐心十足地跟他東拉西扯，先說他辦公室朝向好、日光充足，下雪天都這么亮堂，再夸他屋里的君子蘭養得壯、葉子肥美，得值不少錢，又問他考不考慮兼職，當個“星期六工程師”什么的。

　　“不用擔心出事，現在有本事的都干這個，法不責眾的道理不用我說，韓專家你肯定比我更明白。廣州那邊有幾家日化廠天天求著我請你過去，你看你什么時候有空，過去看兩眼？也沒什么大事，他們就是覺得產品翻不出新花樣，有點跟不上行……”

　　“奕強哥，你還是叫我蘇明吧，”韓蘇明突然開口。

　　“……這怎么行呢！”趙奕強義正言辭地表示拒絕，“韓專家可別臊我了，我不是那么不懂規矩的人。”

　　韓蘇明下意識地歪頭看了看趙奕強，才把沏好的茶遞給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那個小白。”

　　趙奕強沒有一點遲疑地跟上了話題，“韓專家，你這是想當然，這行本來就見不得光，又加上這么一大筆錢騙到手，對方肯定早就藏得嚴實了，你怎么找？蝦有蝦路、蟹有蟹道，這事兒還是交給我吧?！?

　　“你為什么幫忙？”

　　趙奕強搖頭笑了兩聲，他癱坐在沙發上，跟對面腰背挺直的韓蘇明形成鮮明對比，他從口袋里拿出煙盒，磕出一根塞到嘴里，連抽了好幾口才開始說話，“你這么多年還真是沒變樣，說話連個彎兒都懶得繞，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那個小心眼兒的廠長手底下干的，看你眼紅、傳你閑話、巴不得你倒霉的肯定不少吧?！?

　　韓蘇明點了點頭。

　　“可他們哪怕是氣得跳腳，也沒本事扳倒你，韓蘇明，你真是一點都不委屈自己，”趙奕強說著自己都樂了，他朝天吐了一個煙圈，“你問我為什么幫忙？我就是不想再看到曹英受委屈了，她受了這么多年的委屈，該干點自己想干的事兒了?！?

　　他用夾著煙的手指頭反手點了點自己，“我呢，當年不是東西，雖然現在也沒好到哪兒去，可也該干點人事兒了?！?

　　韓蘇明只是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不信??？”趙奕強也不惱，笑著問他。

　　“我信，”韓蘇明起身把煙灰缸放到趙奕強的手邊，那玻璃煙缸干凈極了，透亮得像塊冰，趙奕強遲疑一下才接過來，然后毫不猶豫地把還剩下大半截的煙按熄了，他抬頭沖韓蘇明抬了抬眉，“放心，我指定把這事兒給平了?！?

　　趙奕強沒敲鑼打鼓地去找那個小白，而是托人給那位傳說中的“大人物”帶話，說曹彥平欠下的17萬他還了。

　　“三天之后來家拿錢，不過得讓那管事兒的來，就憑你們幾個臭魚爛蝦，不配跟我們趙爺打交道！”徐洪鈞沖被雇來要賬的那撥人撂了狠話。

　　對方還挺講究，按時按點地來了，管事兒的也一塊兒，那人說自己姓黃，是個相當壯實的光頭男人，塊頭比徐洪鈞還大兩圈，一身的肉都要把身上的皮大衣給撐炸了，肚子大得像懷了足月的孩子。

　　“沒想到那小子是趙爺您罩著的，嗐，他也不早說，早說怎么著也不可能動他一根手指頭啊，”他一進門就自來熟地坐到了趙奕強的對面，摘了皮帽子，摸著光頭低頭瞧，“趙爺您這是……泡茶呢吧？真是有雅興，講究！”

　　趙奕強低頭擺弄著茶具，沒搭腔，他前些日子剛從廣州弄回來一套紫砂的功夫茶茶具，小盅小碗的特別多，徐洪鈞之前看他泡過一回，在旁邊等得花兒都快謝了才等到了一小盅，一口下去連味都沒嘗著，將將潤了潤嗓子。

　　“大哥，用這玩意泡茶也太耽誤工夫了，嗓子都等冒煙兒了，”徐洪鈞記得自己忍不住抱怨了兩句，“還不如我那大茶缸子好使。”

　　“這不是喝茶用的，”趙奕強的話徐洪鈞當時沒聽懂，現在卻隱隱約約地看懂了點。

　　趙奕強這邊茶剛洗完，光頭就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腿抖得跟安了發動機似的，“趙爺，您喊兄弟過來不是為了看您泡茶的吧，咱們聊聊錢的事兒唄，您看我們包都備好了?！?

　　站在他身后的幾個小弟相當配合，立馬就把提前準備好的黑色人造革皮包亮了出來，包是新買的，徐洪鈞聞得出來。

　　“真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在我這兒裝傻？就你們這點小伎倆，也就騙騙那些毛頭小子，”趙奕強慢悠悠地品著茶，說的話卻利得跟刀子似的，“你跟小白是一伙兒的吧，打從一開始就是合伙做的連環套，說實話，這局設得還差點意思。”

　　“您看出來了？”那光頭倒是一點都不意外，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扭了扭脖子，嘿嘿一樂，“也是，您見過多少市面，我們這點手段在您面前那真是不夠瞧的。不過趙爺，您有本事，我們也不是孬種，這么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就算您看出來了，這個錢我們還是得要，這么多弟兄跟著我吃飯呢，我不能屈著他們！”

　　趙奕強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你說的有點道理，就是不知道進了派出所跟公安這么說，他們聽不聽了?！?

　　光頭一下就變了臉色，“姓趙的，你少嚇唬人，誰不比誰干凈，你干的事兒我們也知道不少。光腳的不怕你穿鞋的，就算是死，也拉你做墊背……”

　　“你特么跟誰倆呢！”徐洪鈞先忍不住了，一腳揣在對方坐的椅子上，實木的椅子危險地吱嘎了兩聲，光頭騰楞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動作倒是跟他塊頭截然相反的敏捷。

　　“事兒還沒說完，先別著急動手，一會有你出力的時候，”趙奕強沖著徐洪鈞擺了擺手，示意光頭接著坐，他像是完全沒察覺到當下這已然劍拔弩張的氣氛，又開始往拳頭大的紫砂壺里續水，“開個玩笑而已，黃老板別介意，咱們接著談正事兒，您說吧到底怎么才能了。”

　　光頭坐下之前，偷摸看了一眼身后，徐洪鈞注意到了，趕忙湊到趙奕強耳邊提醒他，沒曾想趙奕強還有閑情逸致夸他，“還是有長進?！?

　　要不是形勢不對，徐洪鈞特想拍著xiōng部回一句，“那也不看跟的是誰”。

　　趙奕強這兩年越發的八面玲瓏了，徐洪鈞就算是個傻子，也得給熏得開了竅。

　　“按理說，17萬您一分不少地給了我們，這事兒就能了，”光頭這次是溜邊兒坐的，徐洪鈞懷疑他是覺得這樣打起來跑得快少挨揍，他活動了下手腕，光頭果然把肥碩的大屁股又往前挪了挪，“不過我們不是那么不講情面、不知好歹的人，17萬，我們可以一分錢都不要……”

　　他留了個懸念，等著趙奕強追問，可趙奕強偏偏不給他臺階，他只好自己硬撐著頭皮往下走，“說起來，您這生意是越來越紅火了，不知道兄弟能不能跟著喝兩口稀的？”

　　“想摻合我的生意？”趙奕強彈了下舌頭，“就這點錢？黃老板覺得可能嗎？”

　　“我再不要臉吧，那17萬就當是我給趙爺的一個見面禮，”光頭一聽有門兒，立馬殷勤地往趙奕強眼前湊，“沒點真本事，我們哪敢在您面前耍大刀啊，雖然我們經常拿著假條子蒙事，不過真條子，我們也有門路。”

　　“這茶據說還是第二泡更香些，黃老板您嘗嘗？”趙奕強說著又倒了兩杯茶。

　　“那自然得嘗嘗，”光頭笑得滿臉橫肉，伸手就要去接趙奕強遞過來的茶杯，結果趙奕強直接繞過了他的手，把那半杯茶送到了光頭后面的一個精瘦精瘦的男人面前，“黃老板，品品這鳳凰單叢，我覺得不錯。”

　　“讓趙爺取笑了，”真正的黃老板笑著接過了茶杯。

　　“沒有的事，出門辦事兒謹慎些才好，”趙奕強也端起了自己茶杯，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飲而盡。

　　那群人剛走出院門，徐洪鈞就壓抑不住興奮，一蹦三尺高，“大哥，咱們之前為了跟這個姓黃的搭上關系，廢了多大的勁啊，結果連門都沒摸著，今天居然這么簡單就把事兒成了。那句老話怎么說的來著，什么鞋什么費不費功夫的……”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沒錯，就是這句，”徐洪鈞是不會跳舞，要不然他立馬蹦上一段，“有了條子，那以后咱們的生意就更好做了！不過，這個姓黃的還真是狡猾，滑不溜丟得跟泥鰍似的，找了好幾個替身不說，還里外兩頭騙，連自己人都不放過。曹彥平跟了他快兩年了吧，鞍前馬后的伺候，還是讓他耍得跟個孫子似的。咱們還是得防著他點，別著了他的道！”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嗎？”趙奕強端起面前的冷茶一飲而盡，他用手背狠狠擦了擦嘴，他又想起了那天在美和日化廠長辦公室里，把煙灰缸遞給自己的韓蘇明，他當時肯定已經看出來了，自己目的不純、另有所圖。

　　韓蘇明到底是怎么看出來的，趙奕強并不關心，他只想知道韓蘇明會不會把這事兒告訴曹英。他早就看不透韓蘇明了，根本猜不出他會怎么做，不過如果位置互換，他絕對不會幫著自己隱瞞。

　　“大哥你這是……”徐洪鈞疑惑地看著趙奕強，他不明白，明明事兒辦得漂亮極了，趙奕強為什么一臉的喪氣。

　　“我怎么了？我挺高興的，”趙奕強抹了把臉，再抬頭已經換上了笑模樣，他想給自己倒杯茶，卻發現茶壺已經空了，他罵罵咧咧地把茶壺扔在桌上，精巧的壺嘴磕掉了一塊，他卻一點都不在乎，“把你那大茶缸子拿過來，跟他們掰扯了半天，快他媽渴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