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桂琴頭天夜里忙著幫家里搶收麥子，累過了勁，要不是芳芳媽喊她，她這一覺估計能睡到晌午。倆人一路緊趕慢趕，自行車鏈子都快蹬斷了，總算沒耽誤，騎到南苑農場的時候，跟往常的點兒差不了多少。

　　蘇桂琴這懸著的心剛要放下，卻在發現上百號人一反常態地圍在廠門口時，提到了嗓子眼兒。

　　她連車都沒停，連蹬了幾下湊過去，發現竟然是香海日化來招工，桌子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擺在英姿廠的大門口，他們的廠長唐莊言還親身上陣！

　　唐莊言穿了套起碼大了兩個號的淺灰雙排扣西裝，左胳膊底下夾著個鼓囊囊的大皮包，一腳踩著桌子、一腳踏著椅子，唾沫橫飛、慷慨陳詞的架勢，怎么看怎么不像個廠長，活像個撂地攤兒賣便宜貨。

　　“……我知道香海離這兒有點遠，上百公里，不過咱們給的福利待遇好啊！包吃包住，一個月歇六天班，想回家還有車來回接送，正經小汽車啊，不要錢！過年過節的油啊米啊蛋的，更是少不了……”

　　“那工資呢？一個月工資你能給多少？”圍在旁邊的一個英姿廠工人大聲問道。

　　“這小伙子問到點子上了，我剛才說的那些都是小恩小惠，工資才是重點，畢竟大家在英姿廠干的也不錯，掙得也不少，我來請大家，肯定得拿出點真正的誠意才行！”

　　唐莊言故弄玄虛地環視了一圈，等確認所有人的關注點都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才提高了聲音繼續說，“在座的各位，有一個算一個，只要愿意跟著我干，你在英姿廠一個月掙多少，到了我的香海，工資立馬翻一番！”

　　“翻一番？真的假的？”

　　“你一個月還能給我們開七八十啊，鎮上的書記一個月才掙多少啊？”

　　“吹吧你就，行了行了大家快點進廠吧，別在這兒圍著了，開工的點兒可快到了！”說這話的是英姿廠里頭最能干的楊大姐，英姿跟美和這種吃大鍋飯的國營大廠不一樣，是計件工資，干的越多掙得就越多，楊大姐的工資一直都是廠里最高的，拉第二名小五六塊錢。

　　平白無故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沒人信的，大家伙兒都知道的事兒，唐莊言自然更知道。

　　“大姐，一看您就不信，也是，我這空口白牙地干說，擱誰誰也不能信啊！”唐莊言早有準備，他打開皮包，從里面掏出六七沓子錢，當著眾人的面一個勁兒抖摟，“瞧見了沒，就怕你們不信，所以我把錢都帶來了！”

　　他說著把錢摔在了桌上，勁用得太大，有一沓子直接順著桌子滑了下去，掉在了楊大姐的腳邊，楊大姐立馬跟那蒼蠅見了血似的，彎腰就想搶，把錢往懷里揣的那一刻才想起周圍老些人還看著呢，這才極不甘心地把錢放回桌上，卻又戀戀不舍地摸了好幾下。

　　唐莊言看在眼里，順勢亮出了他最具誘huò力的條件，“這錢帶來了，我就沒準備再拿出來。這么著，只要今天報名上我們香海干，現在發你半個月工資！”

　　這句話就像是冷水濺進了滾燙的油鍋里，短暫的安靜之后，就是沸反盈天的喧鬧，上百口子人你一言我一語，亂成了一團，反而什么都聽不清了。唐莊言站在椅子上很滿意眾人的反應，也不再說什么，就等他們自己安靜下來。

　　“……你就不怕我們拿著錢跑了？”有人提高了嗓門吼了一句，眾人紛紛跟著應和。

　　“我這個人說話直，不喜歡繞彎子，你跑？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嗎？”唐莊言邊說邊往手指頭上吐口水，拿起一沓子錢，撕開封條就開始點，“大家都在這兒附近住著，不是南苑的就是李家埠的，再遠也遠不過東亭吧，誰不認識誰啊！另外咱們可簽字畫押了，誰要是跑了，我可上你們家牽牛拉豬！”

　　“那雞要不要啊？”有人接了一句，眾人立刻哄笑起來，沒人覺得唐莊言“牽牛拉豬”的說法是認真的。

　　楊大姐第一個報了名，拿著47塊8毛外加一張條子直接回了家，條子是坐小汽車去香海日化的憑證，下個禮拜三上午八點半，在去城里那條路的路口集合，憑條上車。

　　剩下的工人見真拿到了錢，自然也按耐不住了，桌子前的隊伍立刻排了起來，排得比冬至月英姿廠招工還長上不少。

　　“哪有你們這樣的？你們這么干，對得起曹廠長嘛！”蘇桂琴看不過眼兒，在旁邊氣呼呼地喊了一句，可聲音跟石沉大海似的，根本沒激起一點回響，倒是唐莊言背著手，欠兒欠兒地蹓跶過來。

　　“您是車間的蘇主任吧？其實，我們香海最缺的就是您這樣的管理人才，”他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忍得排隊的眾人都往他們這兒看，“您要是愿意過來，肯定不跟他們一樣，咱們翻兩番怎么樣？”

　　“桂琴，這行啊！”唐莊言一走遠，芳芳媽就激動地抱著蘇桂琴的胳膊晃悠，“去他那兒干，最多五年你就能萬元戶啊！”

　　蘇桂琴說不心動是假的，誰嫌錢多啊！

　　可她覺得這個姓唐的實在不是個東西，今天可是曹英領證的正日子，他居然上門兒來給人添堵，是人就干不出這腳底流膿、頭上長瘡的爛事兒。

　　跟著他干？蘇桂琴怕以后生兒子沒pì眼兒！

　　“英子姐，你別犯愁，咱們再招人就是了，”夏紅艷怕曹英著急上火，在旁邊一個勁兒地勸，“就跟冬至月時候一樣，肯定還能招著人。”

　　車間里空了一大半，不在的人都是拿了唐莊言的錢，等著去香海上班的，剩下的大都是家里有拖累沒法往遠里去的，個個都“身在曹營心在漢”，也沒了往日的精氣神兒，一個勁兒的唉聲嘆氣，也就當著曹英面兒的時候，能稍微收斂一點。

　　“這回不一樣了，”曹英面色凝重地看著因為人手不足停掉的那臺設備，夏紅艷等著她繼續，曹英卻不說了。

　　“……那英子姐，咱們還招人嗎？”夏紅艷按耐不住地問了一句。

　　“先不招了吧，再看看。”

　　看什么呢？夏紅艷當時不明白，不過沒過兩個禮拜，她就知道了。

　　7月28日，徐華農給曹英送來了美和廠特發的通知，那是夏紅艷第一個看到紅頭文件。

　　通知上說，梨樹區趙經理處自1987年8月起，將不再訂購美和蛤蜊油，因此造成的美和蛤蜊油積壓問題，英姿廠需自行解決。此外，美和蛤蜊油將于1987年12月31日全線停產，英姿廠也須嚴格遵循此項規定。

　　“趙經理為什么不訂貨了？之前不都好好的嗎？另外這蛤蜊油停產又是怎么回事兒？我們那兒還有好幾倉庫原料呢！”夏紅艷覺得這通知的每一句話都是在胡說八道。

　　三月初的時候，美和明明才把所有的蛤蜊油生產任務正式交給英姿廠，還特別要求英姿廠儲備足夠兩年使用的基礎原料，還是英子姐去找孫宏偉，當著他的面兒哭了半天窮，他才勉強同意囤一年的量，就這也差點把廠子掏空了。

　　現在廠里沒錢了，占差不多一半訂貨量的趙經理又突然不訂貨了，蛤蜊油還只能生產到年底，這廠子還怎么干得下去啊！

　　“我上哪兒知道去？我就是個跑腿兒的！”徐華農叼著根煙，賴皮賴臉地回了一句。

　　他去年秋天的時候背著家里人辦了停薪留職，在外頭干起了小買賣，一個月掙得比在工廠一年掙得還多。不過很快就被他爹媽發現了，老兩口覺得他砸了鐵飯碗實在是要瘋，天天當著他的面，不是商量著喝農藥，就是手拉手一塊上吊，各種鬧騰胡作，徐華農給折磨得心力交瘁，只好又回到了美和，接著在石錦寬手底下干活。

　　“……華農怎么來了？”曹英從車間出來，看到好久不見的徐華農，步子瞬間頓了頓，不過她知道逃避沒用，索性揚起了笑，大步流星地朝他走了過去，“最近在美和干得還行嗎？”

　　“沒什么行不行的，就裝孫子嘛！我發現我以前就是想多了，其實也沒什么丟人的，反正大家都差不多，”徐華農在曹英面前態度稍微恭順了點，不過人也沒了去年的精神頭兒，身上多了股子愛咋咋地的勁兒。

　　“英子姐，你快看看這個吧，咱們以后可怎么辦啊！”夏紅艷趕緊把紅頭文件遞給曹英，緊張地看著她，結果曹英臉上的笑模樣都沒變淡。

　　曹英早就猜到了會這樣，唯一沒猜著的就是變故來得這么快。

　　“本來想著等英姿廠足夠穩定了，讓你來我這兒的，現在看來，我這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了，”曹英抖了抖手里的文件紙，一聲裂帛似的脆響，“好了不說這個了，快到飯點兒了，吃個飯再回去？”

　　“不了不了，回去還有活兒呢，”徐華農猶豫了一下，再開口總算有了點去年夏天時候的模樣，“……師傅，我確實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前兩天那個趙經理往廠里打了個電話，說今年就不訂美和的蛤蜊油了，石主任當時應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連個原因都沒問。”

　　“我知道，”曹英安撫地沖徐華農笑了笑，“姐沒怪你，回去路上小心點。”

　　徐華農喪氣地點了點頭，弓腰駝背地朝外走，曹英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別跟個老頭似的，臊眉搭眼的，你還年輕，往后日子還長著呢。”

　　“反正一眼就看到頭了，長啊短啊的，也沒什么不一樣，”徐華農雖然這么說，但還是努力挺了挺背，才接著往外走。

　　“英子姐，你怎么一點都不愁啊，咱們生產了那么多貨，居然讓咱們自行解決？這不是欺負人嘛！”夏紅艷實在是氣不過。

　　“我怎么不愁啊，可愁有什么用啊，”曹英又看了眼紅頭文件，“這事兒你先別跟其他人說，蘇主任那兒也暫時保密，先等我把情況弄清楚了，咱們再商量個結果出來。”

　　曹英一刻也沒耽誤，立刻就給趙經理撥了電話過去，說想過去跟他當面談談。

　　“大妹子就你別過來了，過來也是白瞎工夫，我們這嘎達也別腳，你來回折騰一趟也不易，”趙經理直接跟曹英攤牌，“掙錢嘛，肯定是誰家的好、誰家的賤，就上誰家的。你肯定估摸出來了，就是那個香海，他們這回拿過來的蛤蜊，賊拉好，原料好、價兒也賤，比我上回跟你說的還低，我不能把錢往外推，我也不彪啊！”

　　“趙大哥，價錢都好商量，咱們畢竟合作這么久了，一直都挺愉快，”曹英還是不想放棄。

　　趙經理直接在電話那頭笑了，“哎，咱倆處得也不錯，我也不跟你扒瞎了，他們早跟我撂底了，不管你要多少錢，他們都賤兩分。大妹子，你是不是得罪那邊什么人了，我覺得這是跟你較上勁了呀，憋著想整死你呢！”

　　趙經理一語成讖，香海日化確實跟英姿廠較上了勁，走的還是“損人一千自損八百”的路子。

　　曹英本身就是干銷售的出身，一個市場沒了再開拓另一個就是了，可這回開拓新市場，卻是難比登天！

　　不管英姿廠跟誰家達成協議，哪怕是已經預付了定金的單子，香海都能硬生生地把客戶從她手里撬走。陜西有家供銷社明明貨款都給了，第二天卻打電話過來說不要他們的貨了，貨款也不用退，因為香海已經補給他們了。

　　“不對啊，就照他們這個搞法，每賣一盒子蛤蜊油少得賠一兩塊、多得賠七八塊，賣的越多賠得越多，他們圖什么啊！”

　　許世明算不明白，曹英也猜不出來，所以她決定直接去問問看。

　　唐莊言熱情洋溢地接待了曹英，就仿佛曹英不是那個被他擠兌得異常凄慘的競爭對手，而是從天而降送錢送物的散財童子，搞得曹英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唐廠長這廠子，真是比美和都不差啊，”曹英倒不是拍馬屁，她說的是實話，香海日化廠的占地面積是英姿廠的四五倍，從廠房到設備都是對標國營大廠，就連工人的工作服料子都好，穿在身上板板正正的，看著都精神。

　　可問題是曹英來之前，早就打聽完了唐莊言跟香日化廠的底細，唐莊言不過就是個精明一些的農民，既沒有多少錢，也沒多少門路，香海日化廠是他拉著幾個老伙計搞起來的，在去年秋天之前，都還挺不起眼兒的。

　　“這多虧了曹廠長您啊，”唐莊言替曹英拉開門，“小心點臺階……要不是您，我這棵歪脖子梧桐樹，可招不了那九天飛下的金鳳凰！”

　　他迎著曹英疑惑的目光，沖她往辦公室里頭示意，曹英這才注意到，巨大的實木辦公桌后頭坐了個人，一個穿著大紅色修身長裙的女人。女人的頭發燙的是時下最流行的大卷，她斜戴著一頂黑色淑女帽，黑紗剛好遮在了眉眼處，配合精致的妝容，漂亮得像是電視廣告里頭走出來的女模特。

　　“曹英？”女人施施然地站起身，隔著辦公桌一寸一寸地審視她，恨不得用上手術刀跟顯微鏡，她眼神里的情緒跟內容太復雜，反倒讓曹英什么都讀不出來。

　　“我們見過嗎？”曹英已經猜出了她的名字，卻還是不動聲色地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

　　她笑了起來，笑容里充滿了輕視，反倒更顯得美艷動人，她天生適合這種目下無塵的神情，“當然沒見過，不過我知道你。我是蘇明的大學同學，我要是沒猜錯的話，他應該從來都沒跟你提起過我。”

　　她隨風擺柳地走過來，腳上的黑色細跟皮鞋輕巧地敲擊著地面，“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方子雯，現在是香海日化廠的顧問。”

　　“我是曹英，英姿日化廠的廠長，”曹英主動伸手，方子雯卻當沒看到，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你來得很是時候，這樣省得我再專門跑一趟，現在我代表香海日化正式通知你，你的英姿廠可以準備關門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