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蘇明真把辭職信拿出來的時候，整個會議室的人都驚了。

　　“辭職？韓蘇明你還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推卸責任、玩忽職守，工作完成得一塌糊涂，當領導的說都不能說是吧？”孫宏偉用手指大力敲著韓蘇明推到他面前的辭職信，“跟我耍脾氣、尥蹶子？好啊，你的辭職我批了，韓蘇明我正式通知你，明天就不用來了！”

　　“別別別廠長，咱們不至于的，韓專家是年輕氣盛，氣頭上胡說八道，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就是啊，這人才都有點小個性、小脾氣的，廠長您宰相肚里能撐船，犯不著生這么大氣……”

　　“韓專家您也是，怎么能提辭職呢？這不是傷了廠長的心，也傷了咱們全廠職工的心嘛！”

　　孫宏偉知道韓蘇明人緣好，卻沒想到是這樣的好，會議室里頭有一個算一個都在那兒勸，也就石錦寬老實坐著，卻也因為跟別人不一樣，有點坐不大住了。

　　黃愛民沒說話，雖然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孫宏偉是怎么想的，不外乎就是覺得韓蘇明“功高蓋主”，想讓韓蘇明當眾表個態，讓廠里大大小小的領導都知道，韓蘇明是臥在他孫宏偉腳邊的一條狗，可靠忠誠，既翻不起大浪，更沒想過要翻大浪。

　　黃愛民覺得孫宏偉根本就是想瞎了心，翻不起大浪？那也是因為美和這兒的水太淺，容不下韓蘇明這條真龍！

　　“辭職信我拿出來就沒想再收回去，大家也別勸了，謝謝大家的好意……就這樣吧，”韓蘇明駁了所有人的面子，扭頭就出了會議室。

　　“……真是不像話、真是太不像話了！”孫宏偉氣急敗壞的大喊也被關在了門里。

　　“師傅，我……我想跟你一塊走，”韓蘇明要辭職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美和，呂桂蓮在心里為自己跟韓蘇明的默契暗喜。她下定了決心，一路跑到了韓蘇明的辦公室，鼓足了勇氣說出自己的想法，就是有點囁嚅。

　　伏在辦公桌上的韓蘇明正把開會時想到的解決辦法添加到實驗報告里，聽到呂桂蓮的表白，流暢的筆觸頓了頓，不過緊接著又繼續書寫了下去。

　　“……我知道您結婚了，可我還是喜歡您，”呂桂蓮想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全說了，畢竟這可能是她最后的機會了，“……您放心，我跟您說這事兒不是想破壞您跟您……妻子的感情，我喜歡您是我的事兒，不需要您的回應。”

　　“可你告訴了我，”韓蘇明抬頭看向呂桂蓮，眼神犀利，瞬間剝掉了她冠冕堂皇的說辭跟偽裝，“如果你真的不需要回應，你是不會告訴我的。既然你告訴了我，那就不再只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的感情對我來說是負擔，我不需要你喜歡我。”

　　他插好鋼筆筆帽，看呂桂蓮的眼神像是在假哭著跟他索要珍貴糖果的小女孩，“……好好在美和上班，心思多放在正經地方。”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怎么還是這個樣子，對愛慕者是一點也不溫柔，”是方子雯，她慵懶地靠在門邊，裹著千鳥格紋的羊毛披肩，扭身看著呂桂蓮狼狽離開的背影。她的衣著打扮、姿態深情還有語氣語調，跟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她卻很是得意于這份格格不入。

　　“你找我？”韓蘇明態度自然，仿佛兩個人既沒有多年不見，也沒有沒有過任何曖昧腌臜。方子雯審視著他，想要從他身上找出點懊喪、疲憊甚至是郁郁不得志，可她什么都沒找到，韓蘇明就像是掛在盛夏晴空下一件剛洗凈的白襯衫，挺括又透亮。

　　“……對啊，找你。不過聽剛才那小丫頭的意思，你跟廠里提了辭職？有沒有興趣到我的廠里，待遇要求你隨便提。”

　　“你知道我不會去的，”韓蘇明停下了整理資料的手，淡然地看向方子雯。

　　方子雯忍不住錯了錯牙齒，她發現過去了這么多年，她還是受不了韓蘇明用這樣的眼神看向自己。

　　“問問嘛，說不定有機會呢！”不過現在的她已經不是那個一點就炸的小姑娘了。

　　“說正經事兒，聽說宋卓得了個大胖姑娘，都快八斤了。同學一場，我應該去看看的，可又覺得他不一定想見我，”方子雯低頭掩過一抹譏諷的笑意，“所以托你幫個忙。”

　　她從黑色拎包里面翻出一只雕工精巧的純金長命鎖，遞了過去，“這是我給宋卓姑娘準備的禮物，你幫我拿給他吧……快點拿著，又不是給你的，輪不著你替宋卓拒絕。他要是覺得受不起，讓他自己來還我！”

　　曹英在辦公室里呆得憋屈，索性出來曬暖兒，她跟只貓似的追著太陽走，陰影往前挪一點，她就跟著挪一點。不過就算是曬暖兒，她腦子沒閑著，撅了根干樹枝子在地上又是寫又是畫的，分析當下的日化品市場形勢，只是這越分析心就越涼。

　　現在的情況是高端市場有美和、低端市場有香海，中端市場的競爭壓力一直以來都是最大，英姿現在這副慘樣跳進去，肯定是兇多吉少……曹英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氣哼哼地把自己剛劃拉的都用腳蹭平了。

　　蘇桂琴從車間出來，本想問曹英點事兒，一看她那個架勢，都不敢往上湊了，扭頭一看，夏紅艷正托著腮在旁邊臊眉搭眼地坐著呢。她上前拍了拍夏紅艷，沖曹英的方向努了努嘴，小聲兒問了句“沒事兒吧”，夏紅艷癟著嘴搖了搖頭。

　　“我覺得英子姐快魔怔了，”夏紅艷小聲嘀咕，按說廠里這個情況生產線早該停工了，可曹英還是死撐著，總說再看看、再看看，可看什么呢？

　　夏紅艷搞不清楚，也猜不明白。

　　“曹廠長這兒還招人嗎？”伴著熟悉的聲音，一道陰影擋在了曹英的面前，西褲筆挺、皮鞋锃亮。

　　曹英頭也不抬地擺手，“不招了不招了，現在的工人都要養活不起了。”

　　“這樣啊，”那人聽起來遺憾極了，“不要工資的也不招了嗎？管吃管住就行……”他像是還拍被拒絕，又補了一句，“我長得瘦，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可你還長得高呢！”曹英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仰頭看著韓蘇明，“……你這是從美和辭職了？”

　　韓蘇明點了點頭，曹英開口又問，“找不著工作了？”

　　韓蘇明又點了點頭，聲音帶笑，“找不著了，拜托曹廠長收留我吧。”

　　“……行吧，看你這么可憐，就在我這兒干吧，”曹英擺出勉為其難的樣子，可事實上嘴角都快要咧到后腦勺了，根本憋不住笑，“不過咱們丑話說在前頭，管吃管住沒問題，可你要是吃得太多了，我可不答應！”

　　“你倆先把外套脫了，現在感冒的多，別把外頭的病菌什么的都帶進來……”曹英、韓蘇明拎著東西剛進門，宋卓就催著他倆把外套掛到門后的衣架上，緊接著又把倆人推到了臉盆架那兒，拎起暖壺往盆里添熱水，“好好洗手，多抹點肥皂……把手背跟指縫都好好搓搓……英子你看你指甲蓋里還有泥呢，再搓兩下！”

　　手洗完了還不算完，宋卓還得挨個檢查倆人洗干凈了沒。

　　曹英跟韓蘇明并肩站著，跟幼兒園的小朋友似的手背朝上讓宋卓檢查。曹英咬著嘴唇憋笑，根本不敢去看宋卓過分認真的臉。韓蘇明則平靜得多，他審視著宋卓身上的碎花圍裙跟套袖，又轉頭去看稱得上纖塵不染的家具家電，他還注意到陽臺上新架了兩根晾衣桿子，上頭曬滿了五顏六色的尿布。

　　“不行，還是沒洗干凈，你倆挖煤去了？這樣吧，我先用酒精給你們擦擦，然后……”

　　“英子、蘇明，你倆甭搭理他，趕緊進來！真聽他的，手都能讓你洗掉了皮！”許菲菲不耐煩地在屋里壓著嗓子喊，秀秀也跟著高興地尖叫，曹英終于憋不住笑出了聲。

　　“我這都是有科學依據的！”宋卓陪著曹英、韓蘇明進了里屋，不死心地嘟囔了一句。

　　“滾滾滾，醫生都說你魔怔了，”許菲菲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曹英笑得更大聲了。

　　“英子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夸張，前段時間恨不得拿個柵欄把我跟秀兒圍起來，誰都不準靠近。人家來看我們，弄得就跟上動物園看猴兒似的，別提多別扭了，”許菲菲忍不住跟曹英抱怨道。

　　“他這不是關心你倆嘛，孩子小免疫力低，是該小心著點，”曹英低頭跟躺在床上的秀秀揮手，“幾天不見，咱們秀兒又漂亮了！想阿姨了沒？來來來，讓阿姨抱抱！”

　　“她才三個月不到，你說這么多干嘛，她一個字都也聽不懂啊。”許菲菲好笑地看著一本正經跟孩子打招呼的曹英。

　　“誰說咱們聽不懂啊，咱們心里明白著呢，就是不想說話是不是？”曹英笑瞇瞇地逗著秀秀，秀秀特別面子地叫了一聲，曹英立馬得意地沖許菲菲揚了揚眉。

　　宋卓見她倆聊得開心，就接著回廚房忙活了，沒想到韓蘇明居然跟他一塊兒，他好笑地看著韓蘇明，“你會做飯嘛你就進來？我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差下鍋炒了。你出去陪菲菲說說話……不過得再洗遍手，廚房里也不干凈。”

　　“你知道方子雯回國了嗎？”韓蘇明突然問了一句。

　　“我上哪兒知道去？我們都沒多少年沒聯系了，我還以為她嫁到日本去了呢！”宋卓把西紅柿從盆里撈出來一只，甩了甩上頭的水遞給韓蘇明，“這西紅柿是菲菲自己家種的，又酸又甜可好吃了，你來一個嘗嘗。”

　　韓蘇明接過西紅柿，把那只長命鎖放到了宋卓的手里，宋卓看清之后嚇了一跳，“純金的？你倆發財了？滿月的時候不是才送了一對銀鐲子嗎……不行不行，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這不是我們送你的，這是方子雯讓我帶給你的，”宋卓知道自己的表情僵住了，他努力想要做出自然的表情，可根本沒辦法。他看著韓蘇明的嘴一張一合，想要讓他別說了，卻連開口的勇氣的都沒有，“她知道你有了秀秀，還知道秀秀出生的時候快八斤了。

　　“蘇明，你別……別跟菲菲說，”宋卓手一哆嗦，長命鎖差點掉在了地上，韓蘇明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下一秒就被宋卓攥住了手腕，“蘇明，我求你了，我求求你，千萬別跟菲菲說，我就是一時糊涂……我們早斷了，真的早就斷了！”

　　韓蘇明不說話，宋卓就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拼命抓住最后一次辯解的機會，“那時候菲菲月份大了，我們……我們不能……怕傷著孩子……我知道這都是借口，是我沒定力、沒管住自己。她一開始找我的時候我真沒想別的，就單純地以為是老同學敘敘舊……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是她主動的，真的是她主動的，我實在……實在沒辦法。”

　　“你先放開我，”宋卓依言照做，緊張地看著韓蘇明，韓蘇明晃了晃手里的長命鎖，鈴鐺清越的聲響對宋卓來說，卻像是定時炸彈即將引爆的倒計時，他膝蓋一軟，差點跪在地。

　　“其實我來之前，還以為是我想多了……你放心，我不會跟菲菲說的，”韓蘇明自嘲地一笑，把長命鎖丟給宋卓，宋卓手忙腳亂地接住了，“宋卓，你想清楚了，你真的愿意為了一時的沖動跟刺激，放棄掉現在的一切嗎？”

　　“英子你那兒有甘油對吧？”許菲菲一邊抱著孩子喂奶，一邊小聲問道。

　　“有啊，你想要多少？我那兒現在還有個幾噸吧。”

　　“還幾噸？我就要一點，秀兒最近鬧肚子，擦屁股擦得通紅，醫生說要抹點保濕的，說是甘油兌水最好了。”

　　“甘油兌水？”曹營有點詫異地重復了一遍，“難道沒有嬰兒專用的保濕劑嗎？”

　　“有是有，可是不行。”許菲菲說起這事兒就頭疼，“之前在上海的時候，一直用當地的一個牌子，回來的時候帶了一盒，想著用完了再買就是了。結果沒想到咱們這兒沒那個牌子，我當時就特意挑了個貴點的買，想著孩子的東西得用好的，結果用著居然過敏，秀兒屁股上起了一層小紅疙瘩，一個多禮拜才下去呢！”

　　韓蘇明剛從廚房出來就差點跟沖過來的曹英撞在一起，曹英難掩興奮地看著他，“蘇明，我想到了……這次真的是多虧了菲菲，還有秀兒！”

　　她激動地都有點語無倫次了，“我之前總在想高中低端，真的是太狹隘了，其實還可以從人群上進行區分……嬰幼兒護膚品！咱們甚至還可以做媽媽跟寶寶都能用的，不光是面霜身體乳，還有痱子粉啊洗發水啊沐浴液什么的……就主打安全無刺激無負擔，市場空間肯定不小，具體的銷售渠道、價位包裝這個還需要再研究，但是我覺得應該可以！”

　　“針對母嬰市場的日化品，對嗎？”韓蘇明一句話完美總結。

　　“對，就是這個，你覺得怎么樣？”曹英滿臉期待地看著韓蘇明。

　　“我覺得……你先嘗嘗這個，”韓蘇明把手里的西紅柿遞給曹英，曹英知道韓蘇明是故意的，干脆抓著他的手腕啊嗚一口咬了上去，韓蘇明用拇指擦掉她嘴角的汁水，“我覺得大有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