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路一定得修，實在是太耽誤事兒了。”曹英說的是實話，一到下雨天，那條路就成了爛泥潭，車開不出去不說，人在上頭走著都費勁，運氣不好，一腳踩下去，淤泥能沒小腿。

“又不只耽誤你的事兒，你一個人擔過去算怎么回事兒！”許菲菲恨不得把道理掰開了揉碎了喂給曹英，“你當他們會謝你啊？別做夢了，到時候不知道又說什么難聽話呢。錢再怎么好掙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包廂門被從外面推開，許菲菲一看韓蘇明來了挺高興的，“蘇明你來得正好，趕緊勸勸你這個敗家的媳婦兒吧，她非要自己掏錢去修場里進城的那條爛路，我是勸不動了！”

“修路？修路是好事兒，不過上趕著的不是買賣，”韓蘇明自然地把曹英面前缺了角的杯子拿來，沖包廂外的服務員招手，要求換一個，“你得讓場里開口求你。”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我服了你倆，”許菲菲拿起菜單，嘩啦啦地翻了起來，“修修修，反正花的不是我們家的錢！”

曹英運氣不錯，讓場里開口求她的理由沒等她想，就自己找上了門。

趙建業的一個遠方侄女婿開著三輪車運化肥，想著省點事兒，一口氣裝了30多袋，一路顫巍巍地開回來，結果剛上那條爛路就翻了車，連車帶化肥一塊兒把他埋在了下頭，掙都掙不出來，要不是運氣好正好有人打那兒路過，興許就悶死在那兒了！

那人回家躺床上歇了兩天，剛緩過勁來就一瘸一拐地去找趙建業抱怨，說那條爛路就是個禍害，得趕緊修，要是哪天真鬧出了人命，他這個場長也脫不了干系。

趙建業臉色不好看，可他知道這話糙理不糙，對方說的沒錯。問題是修路需要一大筆錢，農場里能當這個冤大頭的，就只有曹英跟韓蘇明了。

怎么跟曹英開口？趙建業在家里愁得圍著磨盤直轉，轉了沒兩圈就開始叫立和，“立和，我領你去看英子，去不去啊？”

正在廚房和面的趙立和一聽，興沖沖地就往外跑，面疙瘩還抓在手里，他娘在后頭喊都不理，他沖著趙建業剛點了兩下頭，卻又慌張地大力地搖頭，“不、不去，英子、蘇明，忙！”

趙立和好了不少，雖然比正常人還是不如，可已經能自己顧過自己了，也愿意說話了，這全虧了曹英兩口子。他倆這幾年帶著立和天南海北的到處去瞧病，還安排他在一個北京的什么康復中心一住就是大半年，趙建業偷著打聽過價錢，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數。

“已經下班了，不忙了。”一聽趙建業這么說，趙立和立馬連連點頭，他娘也從廚房追出來了，把他手里的面疙瘩接了過去，“你去洗洗手，再換件衣裳，咱們干干凈凈去找英子，好不好？”

她支走了立和，轉頭沒好氣地看著趙建業，“又想訛曹英？”

“你個老娘們兒知道什么啊，在這兒胡咧咧！”趙建業把煙袋在鞋底上敲了敲。

“行了吧，這么多年了，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立和他娘沒好氣地說，“先跟說清楚，曹英死犟死犟的，你差不多得了，別心里沒點數。咱倆頂天也就再活個二三十年，以后的日子里，我還指著她看著立和呢。”

“知道知道，天天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不嫌煩，蒸你的饅頭去吧！”

兩人一到英姿廠，曹英就笑盈盈地迎了出來，她跟趙建業打了個招呼，就帶著立和轉悠去了。韓蘇明把趙建業請進了辦公室，倆人沒說兩句話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趙建業知道韓蘇明在顧慮什么，他咂巴著煙嘴兒，只說“你放心”。

沒過兩天，“場長找曹英要錢修路”的消息就在南苑農場傳開了，說是曹英不想出錢，趙建業就天天領著趙立和去她辦公室里頭靜坐，一個個說得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兒的，就跟都親眼看見了似的。

等過了一個禮拜，又開始傳曹英跟韓蘇明兩口子因為這事兒吵得不可開交，可能鬧離婚。這是個大新聞，搞得英姿廠的工人閑暇時候都偷摸觀察起了倆人的互動跟臉色。

“就跟平常沒兩樣啊，該親親該抱抱的。”他們下了班回去跟家里人說。

“人家是廠長，都要臉面，還能讓你們看出來？”家里人振振有詞，說得也挺有道理的。

亂七八糟的閑話傳了一個多月，趙建業突然在喇叭里說要開大會，除了在英姿廠干活的，農場里剩下的人都聚到了辦公室門前的那塊空地上。趙建業站在臺階上，美滋滋地抽著煙袋，笑得滿臉都是褶子，曹英居然也在那兒，不過低頭耷拉腦的，明顯心里不痛快。

等人差不多到齊了，趙建業用煙袋敲了敲門，示意大家安靜。

“今天呢找大家過來，是有個大好事兒要宣布……我看有人已經猜出來了，沒錯，就是修路，咱們農場要修進城的那條爛路了！有人肯定要問了，農場哪來的錢修路啊？這就得感謝咱們英姿日化的曹英曹廠長了，她說了，修路的全部費用她都包了……大家先別急著鼓掌，這個修路呢，怎么說也是咱們整個農場的事兒，曹廠長出錢，咱們大家伙兒呢不能干看著呀，那咱們就出力，每家每戶出一個壯勞力，咱們排班干活，大家伙兒沒意見吧？”

“沒意見！”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南苑農場人不少，算下來一人最多也就排個三五天，出上三五天的苦力就有條新路走，怎么算都不吃虧！

“那真是太好了，”趙建業轉身看向曹英，“那曹廠長也說兩句？大家伙兒鼓掌歡迎！”

曹英在掌聲中心不甘情不愿地抬起頭，她連場面話都懶得說一句，只是面無表情地來了句“都聽場長的”。南苑農場的人見狀，當下了然，認定之前所有的傳言都是真的，紛紛贊嘆還是場長有本事，居然讓鐵公雞拔了毛。

知道內情的許菲菲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曹英怕她露了餡兒，沒等會開完就拽著她往回走。

“真是不嫌累啊你們這些人，明明是干好事兒，還落不下個好名聲，圖什么？”就這許菲菲還是忍不住低聲嘟囔。

“許副廠長，你可以閉嘴了，不然撤了你啊！”曹英努力保持喪氣的神情，可笑音卻藏不住了。

許菲菲重回英姿日化，現在的她不再是車間主任，而成了主抓生產的副廠長。

“副廠長？我可干不了，我這點本事干個車間主任就算頂天兒了！”曹英當初提這個想法的時候，許菲菲嚇得直擺手，“我都在家伺候三四年孩子了，門都沒出過幾回，形勢都快攆不上了，你一來就讓我當副廠長，你就不怕我把你好不容易弄起來的廠子給毀了？”

“車間主任我這兒可不缺，就缺個主抓生產的副廠長，你干不干吧？”曹英壓根兒就沒留什么商量的余地，還是韓蘇明說找專業的管理人員帶她半年，許菲菲這才敢答應。

“行啊，趕緊撤了我，我巴不得當回車間主任呢！”許菲菲說的是實話，她幾乎是從頭開始學，每天強塞進腦子里的知識得消化了變成自己的東西，還要靈活運動。她覺得自己糟透了，幾次都想放棄，卻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別做夢了！”曹英冷哼了一聲，“撤了你我還得找個人從頭‘折磨’，太耽誤功夫了！”

錢給得足，路自然修得快，通車的前一天，趙建業專門找人在路頭上立了塊碑，上頭刻著幾行字，“英資路，1992年7月，由南苑英姿日化廠出資修筑。”

路修得不錯，曹英挺開心的。碑立好的那天，她站在牌的旁邊，讓韓蘇明給她拍了張照片，后來這張照片還登上了1993年3月1日市日報的第二版，因為曹英被評為了那一年的省三八紅旗手。

“南苑英姿日化廠廠長曹英，巾幗不讓須眉，她只用了不到五年的時間，就拉動了全市乃至全省的日化行業高度，并帶動了整個南苑農場及周邊縣鄉的經濟發展，創造了數以百計的工作崗位，真正做到了‘先富帶動后富’。在通往成功的道……哎，英子姐，你別拿走啊，我這還沒念完呢！”

正努力運用新聞聯播播音腔朗誦曹英典型事跡的夏紅艷大聲抗議道。

“念什么念，活兒都干完了是吧！”曹英沒好氣地把報紙胡亂疊了兩下攥在手里，沖著一屋子的人發脾氣，“都是當領導的，上班時間帶頭看這種……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讓工人看見了像什么樣子！”

“這才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呢！師傅，您怎么能這么說自己啊，您現在可是我們大家學習的榜樣，真正的‘女中豪杰’！”

徐華農從兩年前開始跟著曹英干，現在早就能獨當一面了，在外頭談判的時候那叫一個八面玲瓏、滴水不漏，不過在曹英這兒還跟個孩子似的，嘻嘻哈哈地逗著悶子。

“你這張嘴留著忽悠客戶去，少在這兒跟我扯淡！行了行了，都別圍這兒了，我還有正經事兒呢！”

“對對對，英子過兩天還得去省里的那個表彰大會上發言呢，是得好好練練，”許菲菲抓住了重點，嬉皮笑臉地湊了上去，“不過我覺得你一個人干練沒什么意思，要不然我們給你當觀眾？”

要不是韓蘇明從實驗室趕過來解圍，曹英覺得自己肯定得被這幫子人給活活煩死。

“……下面請獲得省三八紅旗手的代表曹英同志上臺發言，大家歡迎！”

雷鳴般的掌聲中，曹英走上了發言臺，看著下頭黑壓壓的人群，她緊張得手都有點哆嗦。上臺之前，韓蘇明特地教給她的用以放松心情的深呼吸法，她一點都沒記住，反倒是韓蘇明握著她手的那份溫暖觸感，給了她不小的安慰。

曹英深吸了一口氣，拿出早就寫好、審閱、修改、朗讀過多次的發言稿，開始照本宣科。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同事、姐妹們，大家好，我很榮幸代表全省99位三八紅旗手在這里發言。又是一年花紅柳綠，在這個大地回春的美好時節，我們迎來了自己的節日——三八婦女節……”

發言稿總共不到兩千字，謄了四頁紙，曹英念到第三頁的時候就有點走神兒了，她覺得這稿子上頭寫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她越念越覺得不是那個事兒，索性停了下來，臺上臺下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一時間有些騷亂。市婦聯的薛書記薛大姐更是緊張地拽了拽韓蘇明，“小韓啊，曹英這是怎么了？是不是發言稿的最后一頁掉了啊！”

“應該不是，”韓蘇明輕輕地笑了起來，“我猜她是想說點自己真正想說的。”

果然他話音剛落，曹英就揚手抖了抖那幾頁發言稿，“……其實我思想覺悟真沒上頭寫得這么高。最開始辦英姿廠的時候也沒想那么多，就是一門心思想著多掙點錢。后來廠子辦大了，就想著帶大家伙一塊多掙點錢。至于修那條路，初衷也不過是要拉貨的時候別耽誤事兒……嗐，就是別耽誤掙錢。”

臺下的人在短暫的錯愕跟沉默之后，哄然大笑了起來。負責主持會議的組織部鄧部長氣急敗壞地站起來試圖打斷曹英的“即興發揮”，在這種莊重的場合里，一口一個“掙錢”像什么樣子！

省長卻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老鄧別緊張，我倒想聽聽這小姑娘到底是想說點什么。”

“我沒想到自己會被評為三八紅旗手，還是省里的，更沒想到會站在這里代表大家發言，”曹英低頭羞澀地笑了笑，“這幾年英姿確實還不錯，不過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少不了我的愛人……”

她說到這兒的時候，準確地看向了坐在臺下的韓蘇明，甚至還調皮地沖他眨了眨眼睛。韓蘇明自覺這些年已經修煉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眼神交錯，卻是七情上臉，連心跳都錯漏了一拍。

旁邊的薛書記也瞧了個滿眼，剛要調侃韓蘇明，一看他滿臉通紅又努力鎮定的樣子，好心地放過了他。

“……還有朋友們的幫忙。可是說英姿‘拉動了日化行業的高度’，我覺得我們受之有愧。比起國外成熟的產業結構跟模式，咱們的日化業尚處于起步階段，對于日化品的衛生規范也很不完整。有人說了，這意味著更多的可操作空間以及更大的可能，我倒不這么覺得，行業的起步階段才是最應該把穩方向、夯實基礎的時候。”

曹英的聲音不大，可句句擲地有聲，“對有些人來說，日化品的安全可有可無，出了問題換了牌子再做就是了，反正也牽扯不到人命官司，就是一張臉的事兒，總能過去的。可老話說了，‘毋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做生意掙錢是很重要，可不管什么時候，良心都更重要！既然省里給了我這個榮譽，那我自當以身作則，‘安全’是英姿日化不能碰觸的絕對紅線，以后我希望這能成為整個行業的紅線。謝謝大家，我的發言完了。”

誰都沒想到曹英即興發揮的那番話會被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登在報紙上，而“掙錢很重要，良心更重要”還被當成了大標題，一號加黑的字體扎眼得厲害，她一下子成了日化行業風口浪尖上的人物。

在護膚品里添加激素、重金屬等有害物質，以追求短時間可見效果的日化廠可不只是香海一家，這幾乎是行業里盡人皆知的“秘密”。曹英徒手撕開了黑幕，把那些見不得光的爛東西暴露在大太陽下頭，自然惹人嫌。

有人說她道貌岸然，有人說她借機炒作，更多的人說她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被窩兒里睡著行業頂尖的研發人員，我們這兒可什么都沒有！”

雖說也有人表示認同，可那點微不足道的聲音根本沒人聽得見。

“我是不是有點太想當然、太理想化了？”曹英其實也有點彷徨，她忍不住詢問韓蘇明。

“確實有點，”韓蘇明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不過這很好，你做的沒錯，請務必繼續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