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秦正非想，老板今天真夠反常。辛老板向來不在任何事情上多浪費一秒，剛才居然在羅意身上多浪費了足足五分鐘——費時地團毛線，費時地送手帕，又費時地多說了好幾句話。

在接下來前往聯(lián)圖大廈的十分鐘路程里，秦正非一直在琢磨：老板今天怎么了？羅意又到底有哪點特別，能得到額外的面試和采訪機會？他還從沒見過老板在異性面前揮灑紳士風(fēng)度，而且還揮灑得如此淋漓盡致、游刃有余。

今天可真是稀罕日子。

秦正非心不在焉地跟在老板身后走進聯(lián)圖大廈，又心不在焉地按下電梯按鈕，這時辛歸辰突然問他：“半年前，羅意來找過‘我’？”

秦正非先是一愣，馬上就反應(yīng)了過來。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確定沒人后才回答，“羅意確實是在今年二月初的時候來找過……找過當(dāng)時的辛總，她勸他別去鏡島，但我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動機。”他認真回憶了幾秒，“當(dāng)時他們談到一半，辛總就把總裁辦公室的門關(guān)了，窗簾也降下來了。我記得大概過了二十分鐘，羅意才出來。當(dāng)時辛總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很久，從那時起，直到兩天后他前往鏡島失蹤這期間，我就只見過他一次。”

“他們談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秦正非搖搖頭，“我只記得他們聊完之后，辛總臉色很沉重，他像是用兩天時間做了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后來他去鏡島失蹤了，你也機緣巧合從你們那個平行空間來了這里。”

辛歸辰明白了，原本的辛歸辰那個“艱難的決定”，就是到底要不要如期去鏡島。羅意勸他別去，是為了阻止他踏入絕境，阻止他失蹤。那么是誰在充當(dāng)“先知”？看來羅意身上除了她的物理學(xué)家父親之外，還藏著更多的秘密。

辛歸辰又想起那雙使勁盯著自己狠找的大眼睛，黑亮的瞳仁中帶點鹿似的天真，又帶著鷹似的銳利。她無疑是這個時空里唯一值得花時間精力去了解的人。

電梯抵達五十樓的時候，辛歸辰對秦正非說，“這臺電梯的曳引繩有一點受力不均，雖然程度很輕，但還是要盡快找人來處理。”

“好的老板。”

辛歸辰走出電梯，頓了頓，又說，“四十七樓北面走廊的監(jiān)控死角有人抽煙，查清楚以后按規(guī)定處罰。還有，剛剛在一樓中庭等電梯的時候，我聽到五樓市場部有人在用辦公座機打私人電話。當(dāng)然了，我并不是有意聽到那么私人、露骨的話題……”辛歸辰微微皺了皺眉頭，替那人羞恥了一下，“只是偶然聽到而已。我想，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有必要再向全體員工重申一下。”

“明白。”秦正非想，老板的五官和大腦每天究竟能接收多少有用的、無用的信息？他都替老板累。

這半年來，秦秘書認為自己做的最了不起的一件事，就是適應(yīng)了舊老板的消失，適應(yīng)了來自平行時空另一個地球“WT5330星”的新老板，適應(yīng)了他超乎想象的感知力、聽覺、嗅覺，以及各類匪夷所思的力量，適應(yīng)了他堪比云計算機的可怕大腦，還有吹毛求疵的偏執(zhí)完美主義。公司所有的人、事，老板只要想，隨時都了如指掌。

秦正非答應(yīng)過老板，要對老板的身份守口如瓶，嚴格保密。但有些面上的事情畢竟是守不住的。例如辛歸辰從天才辛博士變成了更加可怕的天才，例如他的智商變得更加高不可測，個性和行蹤也孤僻神秘起來。好在人人都把這些變化歸結(jié)于鏡島，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島嶼。

至今，全公司只有秦正非知道老板的身份來歷，他很慶幸這個秘密由他獨享。如今的秦秘書再也不會在背地里隨意評論老板，他戒了煙酒，改掉了隨便撩逗女同事的陋習(xí)，比誰都認真工作，他保持佛系的生活習(xí)慣、高效的工作節(jié)奏，事事滴水不漏。不像其他人，他們就算不老板跟前失誤，也總會毫不知情地在老板背后失誤。他簡直為自己感到自豪。

秦正非跟在老板后面，鬼使神差地說了句，“老板，其實您不用那么費神聽那么多東西，多累啊。”

“你以為我想聽見那些污言穢語？”辛歸辰停下腳步。

秦正非竟然從老板的聲音里聽出了實實在在的憤懣。

“那些低級趣味、甚至惡俗下流的聲音，我已經(jīng)特別避免去聽到這些了。”辛歸辰說到這里，緩緩回過頭來，想要接著控訴點什么，但放棄了。

秦正非捕捉到老板眉頭凝起又展開的那股無奈。半年來新老板唯一讓他難以理解的，就是他們那個高度文明的種族近乎純潔無邪的道德規(guī)章、精神潔癖，用辛歸辰的話說，“我們那里從來沒有這些低俗的東西。”辛歸辰會時不時問秦正非一些潮流用語或是生澀詞匯的意思，有時候的“生澀詞匯”是臟詞，秦正非解釋起來就格外費神。

上午的項目研討會照例只有十五分鐘。但為了每周這十五分鐘，各個項目總監(jiān)和技術(shù)負責(zé)人幾乎總要熬上一兩個通宵，力爭不被老板挑出太多問題。

十點整，辛歸辰在那臺長形會議桌的一端坐下，前方屏幕同步亮了起來。會議沒有主持人，辛歸辰朝在座的人點頭示意，“開始吧。”

物理研究所的項目總監(jiān)林枋第一個發(fā)言。他打開匯報資料，開始介紹屏幕上的一堆數(shù)據(jù)和波形，“這是鏡島整個電磁環(huán)境的仿真模型，我們在不同位置放置不同的激勵源，模擬出鏡島磁力線紊亂的情況。目前我們第三十次仿真實驗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和現(xiàn)實中的鏡島環(huán)境十分接近，大家請看……相信再經(jīng)過幾次實驗，一定能確定最終的標(biāo)準(zhǔn)參數(shù)。”

“修正系數(shù)再增加0.02，下一次仿真實驗就能得到準(zhǔn)確結(jié)果。”聲音是辛歸辰的，一貫精短的語調(diào)。

偌大的會議室里，所有人先是小聲贊嘆，又迅速恢復(fù)安靜。這已經(jīng)成了項目匯報會的慣有節(jié)奏。

“好的，辛博士。”林枋說。聯(lián)圖的研發(fā)人員習(xí)慣了稱呼辛歸辰為“辛博士”。

接下來的幾位項目負責(zé)人輪流開始了簡短的匯報，辛歸辰總是只講幾個關(guān)鍵意見，剩下的讓秦正非通過郵箱發(fā)送。

最后匯報的是細胞更替微型機器人項目，項目負責(zé)人方理剛從座位里站起來，就被辛歸辰叫住了：“這個項目現(xiàn)在暫停。”

會議室里的空氣凍結(jié)了一下，然后是一片低聲的議論。

“辛博士，你說什么？”方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一臉不可置信。

“暫停這個項目，就這么決定了。”

“辛博士，這個微型機器人，我們投入了三年的人力和資金，而且也出了一些成果。現(xiàn)在這是最熱門、也最有前途的項目，我們的對手大云科技也在著手研究細胞更替防衰技術(shù)，我們已經(jīng)搶占了先機，為什么要暫停？！”方理滔滔不絕，語氣幾乎是憤慨的，連那雙長久熬夜的黑眼圈也開始發(fā)紅了。

“我們現(xiàn)階段的重點是鏡島環(huán)境和跨媒體智能，細胞更替機器人先暫停。散會。”辛歸辰淡漠又干脆地截斷了接下來所有可能的反駁，起身離座。

滿會議室的人都站起來目送老板離開，非議和不滿暫時全部壓回肚子里。秦秘書回頭看了一眼面色驚疑的同事們，這下好了，馬上又會有一場針對老板的背后討伐。

就在秦正非跟著老板走進總裁辦公室的時候，他看到老板的臉上出現(xiàn)了慣常玩味的那種表情：嘴角微微舒展，目光凝向一個抽象的遠方。他想也不用想，都能知道老板的耳朵里聽見了些什么內(nèi)容。這位時空旅客對“地球人的無知批評”歷來就懷有一顆惻隱之心，盡管這惻隱中帶著他那無處安放的傲嬌與優(yōu)越。

那些口水討伐是從辛歸辰離開會議室十秒后開始的。

“每次都一針見血指出這么多毛病，他為什么不干脆所有的項目都自己來呢……”

“可怕的天才，難以想象，嘖嘖。”

“我們十幾個人的團隊，整整三年，這個細胞更替項目他說暫停就暫停？！”

“難道是去過鏡島以后，被輻射得不清醒了？”

“是啊，看來辛博士去了一趟鏡島，不止腦容量變得更可怕，腦回路也變清奇了……”

參會人群四散開去，言語討伐也開始變味了。

“聽說辛博士從沒正經(jīng)談過戀愛，他到底是不是同性戀？畢竟像這種顏值極品、智商極品的男人，財貌雙全，身邊卻從來沒有女朋友，不大正常……”某個人開始了八卦，聲音很低。

辛歸辰分辨出這聲音來自五十樓的走廊拐角，一個適合講私密話的地方。

“你不知道嗎？原先有一位他的相好在美國，也是位大帥哥、大才子呢。”另一個人的語氣興奮了起來。

“是那個分手了的小提琴手嗎？我就說他怎么這么……難道是情傷？”

“辛博士以前就是個科研狂人，但這半年來他追求完美更是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上次綜合服務(wù)部的文員發(fā)了封無關(guān)緊要的郵件，里面三級標(biāo)題用錯了一個頓號，結(jié)果都被他發(fā)現(xiàn)了要求改正，簡直苛刻刁鉆到變態(tài)！”

“啊，如果不是因為分手，就是因為去過鏡島。不過我更傾向于分手……”

接下來是兩串默契開懷的竊笑。

這兩串百米開外的竊笑很清晰地撞進辛歸辰的耳膜，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原本舒展的唇角和目光已經(jīng)開始變得僵硬。

“……老板，這幾份文件麻煩簽一下。”秦正非的話把他從那團混亂中拉回來。他轉(zhuǎn)頭看著秦秘書，對方那規(guī)整的北方面孔中夾帶著一絲窘、一絲擔(dān)憂。當(dāng)然，憂是替那些同事們擔(dān)的。

秦正非把幾份文件放到辛歸辰面前的桌面上，“老板，沒事吧？”

辛歸辰把僵硬的唇角重新舒展回去，“都是缺乏格局和水準(zhǔn)的無聊批評，短視，荒唐。你認為我會放在心上嗎？”

“老板您當(dāng)然不會受那些人的影響。”秦正非表示肯定，卻又試探地問，“他們有沒有說點什么別的？我覺得有必要跟各部門再強調(diào)一下，公司里不能隨便傳播謠言、搬弄是非。”

“怎么，你也想加入他們的八卦？”

那些人果然是在講老板的八卦。“公司里總會有些無聊的人，不用理會就是了，清者自清……”秦正非說到一半，發(fā)覺老板眼里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快，他還沒來得及解釋點什么，手里的筆記本就騰空而起，朝落地窗飛過去，落在了角落地板上。

又來了，隔空移物。老板這招他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見過了，這怒氣來得有點反常。

秦正非知道老板是在讓他閉嘴，于是他立刻重申立場表忠心：“老板，您知道的，我向來都站在您這邊，畢竟我還指望加薪呢！再說您承諾過我，如果干得好就讓我加入鏡島項目團隊。”

辛歸辰把筆記本從角落重新挪回秦正非手里，遞給他一個優(yōu)盤，“這是營銷總監(jiān)李恪然出賣公司資料給大云科技的證據(jù)，你處理一下。”

秦正非一驚，“老李……老李是商業(yè)間諜？”老李有一張牢靠忠厚的和善面孔，兢兢業(yè)業(yè)，謹慎怕事，是公司里最受歡迎的老好人。這樣的人居然是商業(yè)間諜？

辛歸辰清淡地說：“人在撒謊的時候有一種特殊氣息。”

秦正非只知道老板能感知自身體內(nèi)分泌的激素，難道連其他人的也都能感知到？他很快將自己的記憶搜刮了一遍，確定沒在老板面前撒過謊，才松了口氣，同時也收起了他的瞠目結(jié)舌。“老板，我知道了，這就去辦。”

辛歸辰又說，“我來這里有半年了吧。”

“有七個月了。”秦秘書說，“我記得很清楚，從鏡島回來的路程需要十個小時，算起來是您剛好是情人節(jié)那天來的。”

“時間真快。”辛歸辰如若有所思地盯著顯示屏上的云脈沖項目技術(shù)報告，“你先出去吧。”

就在秦正非準(zhǔn)備開門的時候，辛歸辰的聲音從他身后飄過來。“秦正非，”老板很正式地叫了他的大名，“以前的‘我’，在情感上喜歡男人？”

秦正非差點沒控制住地“噗”出聲，不過他很快調(diào)整好情緒轉(zhuǎn)身，認真地回答：“確實是這樣的。”

他看見老板的嘴唇微啟又闔上，但依舊保持著云淡風(fēng)輕的鎮(zhèn)定。為了避免更多的尷尬問答，他趕緊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