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為了國強的事情，甘玉蓮特意去了達生店鋪，師傅是兩個女的，她那個親戚姓莫，叫麗紅，另外一個叫高云秀，兩個人都很年輕。一開始，莫麗紅推說自己剛出來做生意，怕手藝不精誤人子弟，不愿意，最后卻奈不過親戚的情面，再加上達生的女兒小蘭在旁邊幫腔，小蘭和國強是初中同學，同級不同班的，認識他，說了幾句好話，莫麗紅就答應下來。

甘玉蓮回家把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國浩平又特地去跑了一趟，預交了一個月的師傅錢，安排好國強的住宿，順便在街上買了一些酒菜，請莫麗紅她們吃晚飯，算作認師傅。

月亮剛剛上來不久，星星也不多，數得清似的幾顆在明凈的天空里閃閃發光，微微的夜風吹過來，帶著一絲絲涼寒，浸人肌膚。曬谷坪里，人聲喧鬧，農村里面，晚飯過后，睡覺之前，那一段時間便是在閑坐閑聊中消磨而去的，說起來也真是可憐，村子里面還沒有電視可看，那些高層次的娛樂活動與他們無緣，最時髦的就只有兩臺收音機，就連收錄機都還沒有。并不是他們買不起，而是不想買，他們總以為那些高檔的東西都是城里人用的東西，消錢消米的，買來是個浪費。僅有的娛樂就是打牌，下棋，年輕人或者在國強那里翻幾本舊書看看，間或國謀勝來了雅致，乘著酒興，便將他那把爛舊的二胡依依呀呀地扯上幾段樣板歌曲，以供人娛樂。

多年的老習慣了，國浩平家的那個曬谷坪成了人們的常聚之地，他們在這里談天說地，道古論今。

七八個青年男女圍著矮桌子在一起有說有笑地打牌，輸了的人便去鉆那爛桌子，惹來人們一通大笑，再加上善意的嘲諷，歡聲四起。收音機此時正在播放著一首好聽的歌曲，那是董文華演唱的【十五的月亮】。

“阿強，明天就要去跟師傅學車衣裳，早晨早一點起來，我送你去。”國浩平對著捧了本書在看的兒子說道，他剛剛送走了莫麗紅她們。

吃過晚飯，只隨便坐了一會，莫麗紅就提出要走，留也留不住，國強的姑媽也說早晨要趕早起來做飯，不然的話，鄉政府那些當干部的會有意見的，便陪著一起走了。

聽了父親的話語，國強沒有出聲，低了頭顧自看書，他感覺到眾人的目光全部都向著自己了，心里面很是不安。

“阿強啊。”老爺爺國樹雄的話響起來，他先往布鞋底幫上敲了敲煙灰，他那管竹煙桿有兩尺多長，因為年深月久，都被他擵得光溜溜地泛光。老人耳朵有些聾，幸喜身體還算可以。他用那蒼老的聲音說道：“阿強啊，你阿爸送你去學裁縫，是為了你好，現在家里面所有的人最擔心的就是你了，哥哥和妹妹他們都是強腳強手的，做什么都不怕，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來，而你卻有個腳不當力，只好做些輕巧事了，好好地專心去學，學熟了手藝，也好包你自己一生世算了。”臨了，老人嘆了一口重重的氣，那一聲沉重的嘆息驚得國強的心也跟著猛登一下，急忙大聲答應爺爺，說自己知道應該怎么做的。

“到了那里以后，眼睛把我放靈活些，看師傅的樣子，看她們是怎么做的。師傅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偷懶，聽師傅的話，她教你也盡心些。吊兒郎當，師傅惱氣不教你，那就只能害了你自己，到頭來手藝沒學到，錢也折了，吃苦的可是自己呵。”臨行了，做父母的總是放心不下，總得要叮嚀。

國強只有點頭和沉默，實在是不知道說什么為好，看他不做聲，父親便繼續，“不懂的地方要多問師傅，不要怕不好意思，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怕什么丑啊，你不問，她哪里知道你懂不懂呢？”

“是啊，阿強，阿爸的話對呵。”大哥國明旁邊接過了話頭，他說：“你不要像在家里一樣呵，做什么事情都不出聲，那是要不得的。不是大哥說你，你這個脾氣要改一下，這個樣子在外面可吃不消呵。所謂種田靠水，出路靠嘴，特別是你這個做徒弟的，必須要多問.不要管他那么多，不懂你就給我舍力問，反正他是收了師傅錢的。”

國強的叔叔國浩安從大門口過來，高聲喝叫小兒子國家太回去吃飯，年輕人正貪撲克牌，連飯都沒有吃，老子過來了便不敢再玩，免得挨罵，他將牌推給自己身邊的阿強，問他要不要，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這個時候，國強是不可能去玩牌的。他的妹妹國香玉一把搶了過去。

為著國強未來的學業，眾人憑了自己或者聽來的經驗，左一個主意，右一個方法地說給國強聽，要他切記，千萬別忘記了，雖然好心卻未免有些聒噪，性格內向的國強只好耐著性子全部受了，他明白，家里人全部都是為了他好。

“阿強，你過來。”國樹雄又抽完了一斗旱煙，放下煙桿，出聲招呼孫子。

國強不知道什么事情，依言起身到了爺爺面前，躬身而立。

大家都不知道老人究竟想要干什么，所有的眼睛全部盯著爺孫二人。

“喏，阿強，給你。”國樹雄取下戴在頭上的棉絮帽，從帽沿夾里面拿出伍元錢來遞向國強，“爺爺現在老了，要靠你阿爸和叔叔來養，已經弄錢不到了，這伍塊錢你拿去零用吧，隨便買點什么裁縫書看看，我也只能夠給你這么多。記住，在外面，什么事情都要小心，別人的東西是別人的，切記不要貪別人的。做人要有志氣，不要貪小便宜而壞了自己一生的名譽。古話說的好，一個雞蛋吃不飽，一個名聲用到老。要多注意檢點自己，不要把閑話給別人說，自己的名聲要緊。”國強只連連點頭而已，心里面有些酸酸的，也不去接爺爺的錢。

一旁的國浩平見老人拿錢出來，急忙出手攔住，老人堅持著沒有理會他，硬是將那伍塊錢塞到了國強手里面。爺爺的錢非常溫暖，國強感覺到心里更加酸楚，眼睛里面也好像上了淚水，忙轉身回到原處去假作看書以掩飾自己，卻聽到母親在催促他早點睡覺。”唉！原本想讓你讀書讀了出去，我們也少操些心，鬼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一向成績都是很好的，哪到最后一個學期就變卦了，莫說考什么大學，你就是考個中專也好嘛，畢業回來當個老師，日不曬來雨不淋，你說是哪好，也不白費了我和你阿爸的一番心血，你自己一生世也好過多了嘛。你現在這個樣子，唉！”國強已經到了房間門口，聽到背后母親這重重的嘆息，如山一樣壓過來，他的心里面猛沉一下，不知道應不應該說話回答母親，難道我愿意這樣么？又有誰知道我心里面的痛楚？他忍住，沒有開口。

躺在簡單的木架子床上，國強的目光穿過打了很多個補丁的蚊帳，再穿過黑黑的木頭窗格，望著從窗外斜進來的淡淡的月光，他的思緒飄到了夜空，飄到了三年前，母親的話語牽扯起他內心深處的痛楚，根本無法抑制，一點一滴慢慢的在腦海里面逐漸彌漫開來，然后籠蓋了一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