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學校的后門圍墻外面是一大片樹林，其間雜有一些高大的毛竹，零零散散的。有幾棟老式的泥磚房子，座落在那些樟樹，苦楝樹之間，房子附近間或有雞鴨的影子出現，它們歡快地在樹林下面覓尋食物，追逐嬉戲，熱鬧得很。若有陌生人近前，還會引起狗叫連聲，令人心畏，不敢前行。近路口第一座房子的主人是一個矮胖的中年人，名字叫周成，這個時候，他一個人端著酒杯在自酌自飲，面前的小木桌上放著一碟花生米，一碟鹵豆腐干子，是下酒菜，他喝一口酒，抽兩口煙，然后嘆一聲氣，似乎心里面積滿了無限的憂愁，想要借助煙霧吐了出去，卻總也吐露不盡。也是，他原本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夫妻二人在街上租了一個門面賣早餐，每天起早貪黑，辛勤勞作，賺錢供養三個兒女讀書，雖然辛苦，卻滿是希望。誰料天有不測風云，正當家里剛剛富裕起來的時候，厄運降臨到了他的家庭，先是大兒子周亞飛讀高二那年在學校里面與人打群架，致人重傷，被法院判了個勞動教養三年，還要賠付傷者的醫療費用，緊接著病魔又挨上了妻子，檢查出來竟然是肝癌晚期，當頭兩棒，徹底擊垮了這個家庭，為了幫妻子治病，花光了他所有的積蓄，最終也不能留住她的性命，痛苦中拖了半年，勤勞賢惠的妻子一命嗚呼，這件事情對他的打擊非常沉重，要不是為了三個孩子，他根本無法撐下去，每念至此，常常嘆氣，唯有借酒消愁，麻醉自己。

“哎，亞光，你姐姐到哪里去了？”這個時候，周成已經有點醉了，搖頭晃腦地叫著自己的小兒子周亞光，問他。

“我不知道，回來的時候，我沒有看見她。”他的小兒子周亞光在房間里面寫著作業，一邊答應。

“今天是禮拜天，學校又不讀書，她不在屋里面做事，跑哪里去了？唉！兒子不爭氣，女兒也不聽話，全是一些忤逆不孝的。”周成心里面來氣，忍不住又開始罵起人來。

他這個人脾氣有點急躁，稍不順心就會開口罵人，特別是喝了酒以后。

“可能到河邊洗衣服去了。阿爸，你能不能少喝一點酒啊？每天都是這個樣子，喝醉了就啰啰嗦嗦地胡亂罵人，看看我們這個家都變成什么樣子了。”十四五歲的少年已經開始有自己的思想，向著父親發泄心里面的不滿。

“耶？你倒是蠻狠唻，竟然敢教訓老子了，忤逆不孝的東西！想死么？我進來兩巴掌打死你！”周成大聲吼叫起來，一掌砸在桌子上，震得那些杯碟碗筷互相碰撞，叮當叮當地亂響。聽到兒子那樣的話，他的脾氣來了，非常惱火，仗著酒意，本想要去教訓一下兒子，卻搖搖晃晃的穩不住身子，只好又坐下亂罵。

“阿爸，你又在做什么啊？”周成的大兒子周亞飛突然出現在門口，語氣很高，顯然，周亞飛在外面就聽到了父親剛才的叫罵聲，而且對他非常不滿的樣子，說話的口氣很重。

“干什么？我在教育我的兒子，不應該嗎？”周成看了一眼大踏步走進來的大兒子，心里面突然有些發怵，聲音一下子就低了許多。

“管好你自己吧！成天醉醺醺的，見了心煩。”周亞飛說完這一句話，高著頭進了自己的房間，根本不理父親，好像他是一個根本不相干的路人一樣。

周成沒有出聲，望著這個比自己高了一大節的兒子，他有些膽怯。真的，自從周亞飛上半年勞教期滿回家來以后，他就發現這個兒子已經完全變了，變得有些脾氣暴躁，喜歡獨斷專橫，根本不把他這個父親放在眼里。剛開始，他想憑著父親的威嚴要教訓他，誰料事與愿違，反倒被兒子瞪起惡眼兇得不敢做聲，從此看見他的背影都有些膽怯。

“周亞飛，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周成又倒了一杯酒到肚子里面，仗著酒氣說話。

“沒有空，你再等一下，等我搞清楚了，我也有事情要和你說。”周亞飛的聲音從門縫里面鉆出來，也不知道他在房間里面做些什么，他一進房間就把門關緊了的，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不準進去，這是他回來以后定下的規矩。

過了幾分鐘，周亞飛換了一身衣服出現在自己的父親面前，對父親說道：“有什么事你就說吧，我還要出去的。”

“你還要出去，你把這里當旅館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根本就不把你的老子放在眼里么？”看到他那個樣子，周成氣呼呼地說話。

“我懶得跟你啰嗦，下個禮拜給我準備一點錢，我要出去跟朋友一起做生意。”周亞飛說道。

“你懂做什么生意啊？還不如到店子里面幫我。”

話沒有說完就被周亞飛打斷，他說：“你不要管我做什么生意，我自有主張，你只要幫我把錢準備好就可以了。”

“錢？沒有錢，哪里有錢啊？店子就那么一點生意，你也知道的，為了你的事情和你母親的病，弄得家里面負債累累，到現在都還沒有還清楚，又要供你兄弟和妹妹讀書 。”想不到周成雖然有點醉了，但是他這一番話倒是說得很流利，好像根本沒有喝酒似地。

“我不管，反正下個禮拜六之前我要拿到錢，五百塊。如果沒有的話，不要怪我到時發脾氣。”周亞飛的話語硬邦邦的，根本沒有一點感情。

“哥，你不要再逼爸爸了好不好？從你一回來開始，就總是在逼爸爸拿錢，拿錢。自己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不做事，你還有良心嗎？”周亞光走出來說道，他對哥哥的所作所為也非常不滿，忍不住了。

“你個小孩子胡說八道什么啊？我不做事？我每天都在外面跑，想盡一切辦法去賺錢，你知道什么！敢在這里教訓我？”周亞飛顯得有些惱怒，他沒有想到比自己小很多的弟弟也會站出來反對，就拿眼睛兇狠狠地瞪他。

“全是鬼話。”周亞光也不示弱，繼續說。

“亞飛，我不管你聽不聽，還是要說你。”為了教育兒子，挽救兒子，周成繼續他的說教，“都二十多歲的人了，也該懂事了，找個正經的事情，不要整天游手好閑的混日子，那樣下去是沒有好下場的。”

“你在胡亂說些什么啊？”周亞飛嗓門已經很高，明顯已經不耐煩。

周成卻沒有注意周亞飛的臉色，趁著酒興繼續說道：“說錯你了嗎？冤枉你嗎？你自己說一下，從勞教所出來已經大半年了，你做了什么！有沒有為這個家做出一點點成績，每天不是吃飽喝足了睡覺，就是在街上混到半夜不回家，你自己憑良心說，你這個樣子應不應該。”

也許是聽到了“勞教所”這三個字，受不了刺激，周亞飛的臉色突然大變，變成了一副猙獰恐怖的模樣，狂叫一聲，沖過去對著父親猛烈地拳打腳踢起來，周成沒有防備，被兒子一下就打倒在地，沒容他翻身，周亞飛已經撲上來掐住了他的脖子，死力地，狠狠地猛掐，嘴巴里面還呼呼地狂叫，好像完全喪失理智了。

周亞光一開始被嚇呆了，后看見哥哥掐住了父親的脖子，害怕他把父親掐死了，急得忙去拉扯，卻被哥哥猛力一把推倒在地。

“亞光，拿凳子砸他！他已經瘋了。”周成乘著周亞飛松手的機會換了一口氣，然后大聲呼叫小兒子救命。

聽到父親的話，周亞光明白過來，他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抓起一把木頭椅子向著哥哥狠狠砸去，正好砸在他頭上，立時皮破血流，痛得周亞飛一下子松開了父親，跳開身體躲避兄弟砸過來的第二擊，一邊用手捂著流血的地方，一邊用那種驚怕的眼光看著周亞光，他有些不相信，兄弟小小的年紀竟然敢對自己下狠手，而且力量非常大。恨從心底起，惱怒發作，沖過來想要打他，沒有防著周成旁邊對著他的頭部又補了一凳，那一下力道之猛，非常駭人，打得周亞飛轟地一聲倒地不起，昏死過去了。

“阿爸，你把哥哥打死了，現在怎么辦呢？”看到那樣情景，周亞光嚇得哭叫起來，急忙爬到父親身邊躲起來，看到哥哥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他非常害怕。

看到亞飛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周成心里面也非常害怕，害怕自己一時錯手真的把兒子打死，那就后悔莫及！再怎么樣，他也是自己的兒子啊，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呢，當時情急，不顧一切，現在事情過了，想起來，怕了，也后悔了，酒也嚇醒了。

“不要哭，我看一下。”周成一邊安慰好小兒子，一邊去探大兒子的鼻息，還好，有氣進出，他只是昏迷而已，沒有死，頓時松了一口大氣，暗念一聲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放下心來。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要送兒子去醫院，他那個樣子，不到醫院去醫治，恐怕是不行的。

“來，亞光，你先去抱一床棉被過來，我去弄三輪車，送他去醫院。”周成叫兒子去房間里面拿棉被，自己則去門口把做生意用的人力三輪車推進來，先把棉被墊在車廂里，父子兩個就來抬亞飛，身材魁梧的周亞飛很重，根本抬不起，兩個人用盡了力氣，也只能夠半抬半拖的弄到車邊，上到一半，乏力，不行了。

“阿爸，我去找姐姐回來吧，他太重了，我們兩個人抬不起來。”周亞光大口的喘氣，本來力氣有限，又很害怕，他整個人都軟了，癱坐在地上。

“誰知道她去了哪里呢？找不到的話，浪費時間，我看還是算了吧，歇息一下，再加一把勁，應該可以抬上來。”周成本來還有點醉，經這一番勞累，驚嚇，酒早已經隨汗出完了，一身衣服都被汗水浸濕，皺皺的貼在肉上，感覺極不舒服，身體倚著三輪車，也在不斷地喘著粗氣。

想想也是道理，周亞光便沒有動彈，仍然坐在那兒歇息，恢復體力。

正在這時，有個鄰居過來串門，他是周成的酒友加牌友，是來叫他出去湊牌局的，一走進門，發現了房屋里面那樣狼狽不堪的情景，不免吃了一驚，脫口問道：“喂，周成，你們干什么啊？亞飛為什么那個樣子，滿臉是血的，出了什么事啊？”

突然出現的鄰居把周成嚇了一大跳，再一看，還好，是個熟悉的人，明白事情被他看見，遮掩是不可能的，面對他那一連串的疑問，周成只好撒謊：“他喝酒醉了，絆在凳子上摔了一跤，撞昏了腦殼，出血了，我們正在想辦法要送他去醫院呢。”

“喝酒撞昏了？哎呦，這一下撞的！為什么還不送醫院呢？流這么多血，挨久了恐怕有危險哦。”那人近前來察看了一下，也沒有懷疑什么，以為是真的，他只是連連嘆息。

“就是呢，可是他太重了，我們兩個人抬不起。”周成說道，“桂生哥，你來得正好，幫我把他抬上去吧。”他站起身來請那個人幫忙。

那個名叫周桂生的人很是熱心，答應了，三個人合力才把昏迷不醒的周亞飛弄上三輪車，末了，周成吩咐亞光去把姐姐找回來，他自己同著周桂生兩個人送周亞飛到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