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已至此，周薇薇不便再推辭。她領著陸一然上了樓，開了門，婆婆正抱著發燒的女兒在客廳哄，兒子一聽到開門聲便從房間沖出來：“媽媽，妹妹發燒一直哭，吵得我口算都算錯了！”

　　周薇薇摸了摸他的頭：“自己做題目三心二意，還賴妹妹？快回去寫作業，仔細認真一些——媽，孩子給我吧，我抓緊去醫院。這是我上司，她有車送我去。”她向婆婆介紹陸一然。

　　陸一然朝周薇薇的婆婆點點頭：“阿姨好。”

　　周薇薇的婆婆是很樸實的農村人，連連向陸一然道謝，把孩子交給周薇薇，又收拾了一袋東西：“孩子的醫保卡和病歷都在里面，醫院里空調打得低，小毯子要帶上的，這里還有點水果面包……晚飯吃了一點，全吐了！”她細細地交代，“還有水壺，水壺要帶上！”說著又轉進了廚房。

　　周薇薇抱著孩子，歉意地朝陸一然笑了笑：“孩子出門，是這么麻煩的，等你以后當了媽媽就懂了。”

　　陸一然笑笑。

　　冒著大雨，陸一然把周薇薇送到最近的醫院。

　　陸一然的父母都還健康，自己身體也不錯，進醫院的次數不多，這一來，才暗自慶幸自己跟著來了。雖然已經快十點，醫院急診依然人滿為患，尤其兒科，最近海城降溫，著涼發燒的孩子特別多，量個體溫掛個號的隊伍都從窗口排到了樓梯口。

　　孩子發了燒特別粘人，非要媽媽抱，周薇薇沒辦法，只好麻煩陸一然幫忙排隊，陸一然擠在人堆里，望著這滿大廳帶著小孩的家長，不由感慨。

　　站在她前面的是一個媽媽，手里抱著一個，身邊還跟著一個稍大些的，大些的那個在媽媽身邊站了不到半分鐘就開始往人堆里鉆，任憑媽媽在后面跺腳喊他：“你回來！待會兒走丟了！”那孩子回頭做了個鬼臉，絲毫沒有回來的意思。媽媽急得不行，扯著嗓子尖叫：“你給我回來，快點！聽見沒有？是不是想挨揍？”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站在她身后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懷里抱著一個小女嬰，女嬰扯著嗓子在哭，女的手里拿著奶瓶，怎么也塞不進女嬰的嘴里，兩人又急又心疼，這時候老人的手機響了，接起來就是一頓責備：“這都幾點了，怎么還在加班？孩子哭著要媽媽，奶吃了就吐，加班加班，你這個媽是怎么當的，到底是上班重要，還是孩子重要？”

　　掛了電話，不久孩子父親又打來，老人卻還在責備兒媳：“還沒來呢，說還在加班，孩子哭得都不行了，哎喲……”?

　　放眼看去，急診大廳里帶著孩子來看病的，不是媽媽就是祖父祖母，符合“父親”這個年紀的青年男人，幾乎找不到。加班、出差、應酬，或許都能成為男人的理由……可是女人呢？似乎只要家庭、孩子有需要，女人永遠要迅速回應這種需要。

　　陸一然想起自己在網上看過的一個段子，我和我爸的日常對話：爸，我媽呢？

　　掛了號，又要去等叫號，陸一然看了看墻上叫號機的屏幕，才叫到95號，而自己手上的——201號！

　　“陸總，您不用等我了，時間不早了。”周薇薇滿臉歉意。

　　陸一然看了看表，快11點了。“我還是留下來陪你吧，這種情況，我不放心。”

　　“我能應付的。”

　　“反正我回家也沒事。”陸一然給張家寧打了電話，說明了一下今晚的情況，又返回候診廳，周薇薇已經在角落里找到了兩個座位，懷里的小人因為不舒服正在鬧別扭，她一邊哄著孩子，一邊還要顧著將座位，以免被人占了去。明明是初秋的深夜，又下著秋雨，天氣微涼，可是慘白的白熾燈下，陸一然還是看見了周薇薇額前夾雜著汗水的亂發。

　　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走過去坐下來。

　　“人真多。”她環顧了一下四周。

　　周薇薇剛要說話，包里的手機就響了。她連忙把懷里的孩子騰到另外一只手——原本已經安靜下去的孩子又在她懷里扭起來，她不得不用分散出一點精力來哄她——電話是家里的兒子打來的，“媽媽帶著妹妹還在醫院呢，你先跟奶奶睡覺，乖，聽話……妹妹生病了，媽媽要帶她看醫生呀……”

　　懷里的孩子哭著，電話那頭的孩子鬧著，陸一然看著眼前的周薇薇，狼狽極了。好不容易哄好了電話那頭的孩子掛了電話，周薇薇兩手抱著女兒輕輕搖著哄著，又要從哄孩子的空隙里騰出功夫來同她聊天：“是啊，換季的時候孩子就容易發燒感冒，不是什么大病，可是不上醫院又不放心。”

　　“看你帶孩子，真辛苦。”陸一然由衷感嘆。

　　周薇薇淡淡笑了笑：“還行，看見孩子好，就都值了。”可她的笑里分明有落寞。

　　“難道這就是偉大的母愛？為了孩子，可以犧牲自我？”陸一然問。

　　周薇薇的目光一下子暗下去。

　　她低著頭哄著懷里的孩子不說話，陸一然知道自己剛才那句話很唐突，她和周薇薇連朋友都算不上，只是大學里的前輩和后輩，畢業之后的這幾年也毫無聯系，昨天兩人才第一次以上下屬的身份重逢，她實在沒有立場去質問什么。

　　可這話她不說出來，憋在心里難受。

　　從昨天見到周薇薇開始，陸一然的眼前就不斷地閃過周薇薇大學時候的樣子，甚至連昨晚做夢都夢到。那時候她是那樣意氣風發的天之嬌女，對學院里最優秀的男生的追求都不屑一顧，她像太陽，由內及外散發著活力和光芒。

　　陸一然不能接受小太陽的隕落。

　　“對不起，我唐突了。”她拾回理智，低聲致歉。“其實你不知道，大學的時候，我是你的小迷妹。幾乎你所有組織的活動我都參加了，校刊上有關你的新聞、你寫的文章我都收集著，還有你參加活動的照片。你記不記得你大四畢業前的最后一次辯論賽，你總結陳詞的那番話，震得對方呆了半分鐘才回過神來……”

　　隨著陸一然的回憶，周薇薇的眼神里流露出光芒來，只是那光芒轉瞬即逝。

　　陸一然看在眼里，戛然停止了回憶。

　　“對不起。”她第二次道歉，“我有些激動了。”

　　周薇薇搖搖頭：“沒關系。”她抱著孩子輕輕搖著，目光茫然地落在不知道某處，“這么多年，我也不止一次問過自己……真的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