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竹林冬筍
作者:渚舟|發布時間:2021-01-29 10:06|字數:3418
如今士子都愛學些名士風骨,對方不報名字,會稽王也不再強行追問,他撫掌一樂,“說起謝家,當年謝安石那叫一個會辯,如今連伴讀都教得這般厲害,他謝幼度自小被安石教誨,還總說自己不擅清談。”說罷,他抬首朝臺下四處尋覓。
謝玄連忙低頭,彎身躲在前面士子的背后。
這時卻聽臺上郗超說:“幼度不就在那里嗎?”
順著郗超目光,場上所有人全都齊刷刷望了過來,謝玄無奈抬起臉。
“哎呀幼度,坐那么遠!”司馬昱抬手一揮,讓人再拿來一張竹簟,“幼度啊,快些坐過來。”
謝玄有些猶豫,場下士子們紛紛附和起來,“是啊是啊!謝公子快上臺坐吧!”
“謝郎早有清言之名,可惜甚少當眾清談,今日機會難得,不如讓我們見識見識!”
“王爺等著呢!”
聽這些議論,葉夕深以為是……怪不得謝玄說話嗆死人,原來是家傳!快上啊,郗超也好,其他人也好,趕緊吵起來!嗆死他!
“謝公子上!”葉夕朝謝玄握拳鼓勁。
謝玄無奈一瞥,“別走遠了。”他低聲說完,朝臺上走去。經過那名藍衣士子時,謝玄停步抿唇一笑,“這位兄臺……才是言辭犀利咄咄有理,我甚不如他,若要見識有他足夠,我就不必上了吧?”
“阿郎過謙,機會難得,不如練練。”藍衣士子挑眉,回了謝玄一笑。
從轉過來的半張臉龐上,葉夕才看清,這人面容跟謝玄五分相似,但臉頰更柔潤,眉目更端秀。女人?而那個曾回頭看自己的綠衣士子,正滿眼期待地望著謝玄,也分明是一名柳眉朱唇,容色清麗的女子。晉國一直有郎君敷粉之風,容貌秀美的男子大有人在,所以其他士子們并不曾多想。
“說得有理,”司馬昱連連點頭,“你倆一起上來。”
謝玄嘆氣。
上臺之后,兩人朝座首行完禮,謝玄坐到了郗超身邊,藍衣士子則坐到他們對面。甫一落座,臺上又有人發起新的詰難。
郗超不再應對,朝謝玄微挪身位,麈尾輕掩口鼻,偏頭低語,“不是沒跟葉少塢主說過什么話么?怎么方才還聊得挺投契?”
謝玄淡淡一笑,“嘉賓兄在臺上口若懸河,也不忘細致觀察臺下。”
郗超攤手,“我是怕你把她再弄丟了。”
“有人盯得緊,玄哪敢大意。”
“幼度此話何意?”
“前幾日,我家別院遭了賊。”
郗超一驚,“丟了何物?什么賊敢偷到謝氏別院去?”
“半本被水浸過的書,字跡模糊,對旁人無甚用處。說來也巧,我與那賊交手,竟想起暗衛營的竺督護。”謝玄低下聲調,靠近郗超。
郗超輕搖麈尾,“怎么突然說起竺瑤?”
“我瞧那賊子拳腳,竟有些竺督護的影子。有竺督護的本事,何必去當賊呢?”
郗超長眸微彎,看著謝玄片刻。謝玄也回眸對望。終于,郗超露出滿臉遺憾,“葉塢商隊剛被關押時,看押軍士就來報過,說葉夕隨身帶本手札在謄抄,絕不讓外人碰。難道是那本手札?那就太可惜了,她隨身攜帶定不一般,怎么就丟了?”
謝玄也不說話,只瞧著郗超說。
“幼度,我知道你憐憫葉氏遭遇,不愿逼她太緊。可咱們也不能這般干耗,白損許多時日,你我皆為桓公分憂,葉塢秘辛還應盡早翻出來為好。你說是吧?”郗超笑意冉冉,溫言細語。
謝玄看向郗超的眼神涼了三分。
不打招呼,冒犯私宅,也未有半分愧色。他早就該明白,郗超行事一向不擇手段。半晌,謝玄眼中涼意褪去,淡淡一笑,“我有分寸,不勞嘉賓兄操這些心。”
會稽王看向竊竊私語的兩人,不滿地一咳,“方才康伯說到,蜩鳩飛于蓬蒿,不解大鵬高飛之意趣與艱辛,即便逍遙,也非大鵬高飛之逍遙。幼度,嘉賓,你們怎看待這句義理啊?”
他提到的康伯,乃是如今的中書郎韓伯,表字康伯,本來家道中落,卻因擅長談玄,二十多歲時被會稽王引為門下談客,十幾年來極被會稽王賞識,被推薦入仕,官職也越做越順。
謝玄思索片刻,不看會稽王,只瞧著地面緩緩說道:“蜩鳩鯤鵬,想做甚就做甚。”
會稽王又等了一會兒,眨眨眼,“沒了?”
謝玄這才看向王爺,頜首肯定,“嗯。”
韓伯捻須,面色不悅。談客從不怕人詰難,若對方越是抽絲剝繭,痛陳義理,便越有可駁難的漏洞。若微言精妙也可,只要義理精深,眾人也會心悅誠服。可謝玄這句“想做甚就做甚”,自說自話,不駁他的理,也不打算多說幾句,真真是……
目中無人!
臺上眾人面面相覷,臺下響起一片絮語。
“當年謝侍中一辯萬言,那叫一個精彩!怎么教出他來?”
“想做甚就做甚……虧他說得出來,釋義這般粗淺!公子還不如陪讀,真是沽名釣譽!”
“小聲點。聽說他阿爺嗜酒如命,狂誕得很,這才是家傳吧。”
“對對,我聽聞還是醉酒跌船溺死的,如此家教,怎會用心清議?”
“他四叔不就是剛愎自用,搞得豫州大敗?”
“就是!新晉門戶到底是毫無氣韻,也就他三叔謝安略出眾些。”
“嘖,那他憑甚坐到臺上去?還不如我去!”
“醒醒吧!人家好歹算個門戶,你家算什么?”
“唉!”
一片雜議中,會場最遠的邊角突然冒出一聲,“逍遙不就是想干嘛就干嘛,你說粗淺就粗淺啊,我覺得很恰當啊!而且謝玄早就說了,甚不如那位陪讀郎君,哪里沽名釣譽?不就是幾個人坐著說話,還不能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至于背地議論這些么?也像是讀過書的,怎就如長舌婦一般亂嚼!”
這句話聲音不小,嗡響的會場頓時安靜。好些人聽到,臉上都掛著若有似無的尷尬。
片刻之后絮語又響,會稽王干咳一聲,又才安靜。
謝玄似乎什么都沒聽到,對正在瞪他的藍衣女子攤手。
郗超看了謝玄一眼,搖起麈尾,朝會稽王和韓伯各頜首一禮,說道:“超以為……”聽郗超又開始滔滔不絕,眾人目光又被吸引過去。
謝玄垂眸。
清談會上的眾家辯得激昂有力,詰難此起彼伏。入了葉夕耳中,卻如同催眠。她本對謝玄沒甚好感,但她更討厭臺下那些人陰陽怪氣地講話,才忍不住出口辯了一堆,又惹得不少人翻白眼。她終于按捺不住站起身,貓腰悄然溜走,消失在竹林里。
葉夕從未見過這般浩瀚蓊郁的竹林,竹筒比拳頭還粗,綠意蔓延到視野盡頭。正仰頭看著,身后傳來一道詢問:“閣下是哪家郎君的書童?見你在林中彷徨四顧,莫不是迷路了?”
回身一望,見是幾名年輕道童,領頭莫約十六七歲。葉夕想起穿著書童衣裳,便將錯就錯答道:“我跟隨謝郎而來,他……阿郎正在……清談!看樣子一時半會兒走不了,我便在此等候。”
“嗯,確實,郎君們若談得興起,雅集持續幾日幾夜都是有的。只是現下粥棚那邊實在太忙,我們都要去幫忙。閣下這邊未免招待不周,王君在玄光殿還備了齋宴,閣下可以去那邊休息。”少年道士恭敬一揖。
“無妨無妨,我先在竹林逛逛。”葉夕還了一揖。
送走了道士,繼續往竹林深處探去。湖上的風穿林打葉,修竹隨風輕搖,奏出沙沙低吟,像撓在心上。悶堵心緒逐漸被風化解,葉夕閉上雙眼,耳旁只剩下這片純粹的聲音,她昂頭后退,仔細傾聽。
突然腳下嘎吱一聲,好像什么東西裂了!
“走路不長眼嗎?”
身后一聲怒喝傳來,葉夕趕緊回頭。
一名蹲著的女子站起來,把手中小鋤頭一扔,指著地上裂開的竹筍,“我一早不知挖了多少根,才挖出完整無損的好冬筍,這下都被你踩斷了!”她一身衣飾層層疊疊,高梳垂云髻,一對鏤金簪,黛眉紅唇,是個明艷美人。
在旁邊挖筍的一名婢子聞聲走過來,“哪來不長眼的奴婢?敢沖撞郡主?”
葉夕本想道歉,又被婢子罵得膈應。可的確是自己先踩壞人家辛苦挖的筍子,她便忍住火氣悶聲賠禮,“你蹲在地上,我確實未看到,對不住。”
婢子指向葉夕,“還敢站著跟郡主說話,還不跪下!”
葉夕一頭霧水,“我已誠心道歉,若不滿意,再挖幾根冬筍賠你們,為何要跪著說話?”葉塢從沒有跪人的規矩。就算是阿爺,也從不讓工匠和仆婢下跪。
“大膽,敢對郡主不敬!”婢子更生氣了。
完全無法交流。葉夕不想再說,蹲下撿起小鋤頭,瞅見腳下一處隆起土堆,扒開一看,果然見到一柱白嫩的筍尖。
正待開挖,那婢子走來推開葉夕,奪下鋤頭,“沒家教的奴婢,竟敢用郡主之物。”
推她便罷了,一句沒家教,卻著實戳到了葉夕痛處……她終于忍不住,“罵誰呢?”
渚舟說:
下章會入V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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