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啊，你們把我兒子交出來！”

面前的女人妝容剝落，全然沒有了原本的風度和儀態，她張牙舞爪地想要沖開阻攔她的保安，被我伸著胳膊攔了一把。

我聽到，身后有人輕笑出聲。

轉身去看，在十二張稚嫩的臉上，看到了復制粘貼一樣的表情。

孩子們面色蒼白，抱著臂膀瑟瑟發抖，半袖校服擋不住他們手臂上的累累傷痕，對比面前在保鏢司機保姆一干人等簇擁下的貴婦人來說，他們的確更像是受害者。

可我知道，這群羊羔一樣的孩子，每個人心底都有個要用人命來填的血洞。

（一）

“這是十萬定金?！币粋€衣著考究的墨鏡男人把銀行卡推到我面前。

我猶豫了一下，沒拿。

別看這人戴著墨鏡，憑借我之前多年刑警工作練就的眼力，我還是第一時間認出了他就是我市知名企業家，伍家升。

見我沒接，伍老板也不裝了，直接摘下墨鏡在手中把玩，大概是想用他的名人效應起點作用，殊不知這樣一來，我就更不能伸這個手了。

他起先沒露臉的時候，我心中還抱有幻想，要是尋常的那種花點錢查查老婆出軌的事情啦，或者幫他料理一下情fù之類的，這錢我也就掙了。

而且還會假裝自己并不知道委托人是誰。

可是他露了臉，不怕別人看，那就幾乎只剩下一種可能性。

他要讓我幫他找兒子。

伍子豪，男，十五歲，失蹤時間是一個月前，最后一次出現在監控中是在下午3點，地點是本市最高級的私立中學，德祥國際學校后門。

這案子，從一開始的秘密調查，到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家喻戶曉，我一直都在暗中的關注，沒別的，純是我的個人興趣。

半年前我因為一件事情被迫脫下了穿了7年的警服，心中還是有點不服氣，所以才當了個私家偵探?？墒菦]想到接來接去都是抓奸的活兒，心里早就癢癢了。

這件失蹤案，因為伍家升個人的社會地位，市局很重視，從各分局抽調了幾個得力干將調查，可惜就是毫無進展，我正看笑話呢，這事兒就找上門來了。

“對不起伍先生，這活兒我接不了。”

真不是我拿喬，那幾個調查失蹤案的警察我都認識，他們破不了的案子，我也沒戲。

“林警官……”

“您別這么叫，我早就不是警官了?！?

“林偵探，這錢只是活動經費，找得到找不到，這錢都是您的，就算您幫我一個忙，好嗎？”

伍老板真是場面人，給我十萬，還說他欠我一個人情。

猶豫了半天，想到自己之后還要靠著這群大佬的抓奸生意活著，我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

“伍先生，錢呢，我先收一萬，就像您說的，作為活動經費，您給我兩周的時間，我去查查看，要是有線索呢，我就繼續調查；要是沒頭緒……這錢我再還您?！?

“先付一萬，錢不用還，您肯調查就是給我面子，成與不成我都承您的情。”

伍老板一錘定音，我于是就接下了這個燙手的山芋。

當天晚上我就拿到了兩份關于此案的詳細情況，一份來自伍家升，一份來自警局朋友，這兩份檔案幾乎沒有出入。

伍子豪消失在監控中的一個小時后，校方就主動聯系了家長，隨即家長報案，警方出警也很迅速。

祥德國際學校的后門往前不遠處，就是一條小巷，不過幾十米長，當天下午被警方和伍家雇來的人把巷子翻了個底朝天，可是伍子豪仿佛隱沒入地，消失的無聲無息。

巷子里面沒有監控，巷子另外一個出口的監控里面也沒看到伍子豪的身影，這條小巷里面能進去的別管是窗戶還是門，都被警察搜了一遍，依舊一無所獲。

富豪家獨子失蹤，一般來說，不是綁架就是尋仇，可這案子奇就奇在伍子豪失蹤至今，他家人沒接到任何勒索贖金的電話。

至于尋仇，伍家升毫不避諱的告訴我，他最大的仇家就是買了他家爛尾樓盤的業主，但早在伍子豪出事前就簽了和解書，錢都賠完了，業主沒理由也不至于傷害他兒子。

“孩子自己，有沒有……”我問的隱晦，伍家升先是沒聽懂，而后很快擰緊眉頭，他告訴我，自己兒子很聽話，完全沒有叛逆小孩的跡象。

如果說有缺點，那就是學習成績一般，這也是他把孩子送進國際學校的原因，想讓他將來直接出國念書。

“不都說國外的學校對成績要求松么。”伍家升笑著說。

上課睡覺，回家打游戲，不招惹社會人士也沒談女朋友，在伍子豪爸媽眼里，這就是好孩子無疑。

“那，興趣愛好？”我搓了搓鼻尖。

“叫您問著了！子豪從小喜歡自由搏擊，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告訴警察要查查那家拳館，他們非說沒問題！”伍家升一副指點江山的模樣，我心不在焉地隨聲附和了幾句。

案子問到這里，確實有點懸案的意思了。

（二）

一般來說，孩子失蹤，先查的一定是家長的社會關系，警方那邊也是這么做的?？墒氰b于目前毫無進展，而且這孩子也十五歲了，正是社會認為他還是個孩子，而孩子自己卻認為自己是個成熟大人的年紀。

我決定親自去德祥國際學校看看。

這個學校的特色就是雙語教學，直接對接海外名校，尤其是高中部更是號稱“常青藤直通車”。

這里的孩子大致分為兩種，一是伍子豪那種家里有錢學習一般的，還有一種是家境普通成績優異，甚至有可能拼一拼清北錄取分數線的。

前一種孩子的學費價格高昂，而后一種孩子，會在德祥拿到全方位的補貼，有人說這是德祥的策略，用富家公子、小姐的學費培養窮人家優質學苗，有了成績后，再以此為招牌，吸引更多的富家子弟。

我在網上搜到了不少與德祥高中有關的消息，其中兩條，引起了我的興趣。

一條是有人在本地貼吧說自己簽約了德祥高中尖刀班，詢問有沒有在那里讀書的介紹一下詳細情況，下面幾百條贊美的回復中有一個評論格外扎眼，那是張圖片，在黑色背景下，血紅色的扭曲線條組成兩個字——快逃！

結尾的嘆號看著更可怖，筆直的白骨上面纏繞著蚯蚓一般的血線，下面那個點是骷髏頭，兩個漆黑的眼洞探出紅黑花紋的毒蛇，這圖片做的還挺精致的。

另一條，則是兩年前的新聞，說德祥初中部有兩個孩子墜樓，一男一女，男孩兒摔成植物人，女孩胸椎折斷，高位截癱。

新聞一開始說這兩個孩子疑似遭遇校園暴力，但這條新聞很快沉底，有人拿出錄音、小視頻、日記等東西爆料，說這倆孩子是因為早戀被發現，以自殺要挾學校撤銷通報批評的時候，意外墜樓。

錄音和小視頻已經找不到了，網上還有不少人求資源，可見內容恐怕頗為不雅。日記倒是還有幾張照片留存，但看起來里面也就是些青春懵懂的愛戀，沒啥新鮮的。

網上找不到什么有趣的東西，只能想辦法進入學校，可是這所學校的管理真的異常嚴格，而我又不想讓校方知道我是被伍家升請來的偵探，思來想去，我向學校投遞了一份簡歷。

我知道學校正在招聘校工，我假裝自己是個退伍軍人，校方果然很快就給我回了電話，簡單的面試之后，我就被允許先試工三天。

這三天我干活很賣力，裝的不愛說話，校工的負責人對我很滿意，還問我愿意不愿意兼任助理體育老師，大概是覺得退伍軍人的體能一定很不錯吧。

我一聽帶的是高一，立刻就答應了，這樣就會直接接觸到伍子豪之前就讀的班級了。

入職手續很簡單，倒是伍家升查詢進度的時候問我要不要找人額外關照，我這才知道，德祥學校有他家的股份。

伍子豪在這里算是半個太子爺。

我拒絕了伍家升的照顧，并且以查案為由要他嚴格保密我的身份。

國際學校也是有所謂的“尖刀班”的，里面全是尖子生，靠著父親的關系，伍子豪自然也混進了尖刀三班。

我的第一堂課沒有分到三班，于是下課后我就在操場來回轉悠，原打算有人問就說自己在熟悉環境，可沒想到這里的老師腳步匆匆，孩子們也都沒有半點兒青春活力，根本沒人搭理我這個新來的。

德祥高中部的孩子大部分沉默溫和，謙卑有禮，他們見到老師和校工會后退半步，九十度鞠躬問好。

也有小部分學生，下課后喜歡在操場的角落里，男男女女坐在一起，三三兩兩抱成一團。手上夾著香煙，身邊丟著外賣盒和啤酒罐，不管誰從身邊走過都會引發他們的嬉笑，連校長都不例外。

說起來，德祥也挺有意思，有些孩子哪怕只是站在那兒都能一眼分辨是好孩子還是另一種，因為老實孩子基本上不穿半袖夏裝校服，個別穿的也會再疊穿長袖校服外套。

“那群玩意兒不用管?！斌w育部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咱只管聽話的孩子?！?

（三）

也許是因為我總盯著這群叛逆的小孩看，引發了他們的不滿，又或許是為了給我這個新人一個下馬威。在一節體育課上，一個紅頭發女孩的走到我面前，故意晃動手中的啤酒罐，而后拉開拉環，丟進幾個同班女生腳下。

啤酒液噴射出來，染臟了校服裙，那幾個女生什么都沒說，她們用紙巾互相互相擦拭，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哎！”

我義憤填膺的打算過去說幾句，體育老師一把扯住我。

“你干嘛，裝沒看見就行了……”

“這擾亂課堂秩序！”

“嗨，體育課哪兒有什么秩序。”

“?。俊?

“你就是個校工。”

我張張嘴，不是不想反駁，是跟這種人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不過我來學校是為了查伍子豪失蹤案，要是剛來就引人注意，案子就難查了。

心里盤算了一會兒，我摸出伍家升給我的好煙，塞進體育老師褲袋。滿臉堆笑的感謝他，說自己容易沖動，剛才沒想那么多，多虧他及時點醒。

“這群有錢人家的孩子個個這樣？不怕被人套麻袋?。　?

有了好煙的基礎，體育老師果然打開了話匣子。

“套麻袋？誰套？”他鄙夷地聳了聳肩膀，勾住我的脖子，指著操場上來來往往的學生說，“窮人家的孩子學習好，從小就被教育不惹事，惹事賠不起。

他們來這兒是來念書的，忍上三年，考個好大學，什么苦都值了?？梢且粫r沖動得罪了這群玩意，輕則補齊減免的學費，停發獎學金，重的直接開除。

咱學校雖然校風不好，但師資力量雄厚，校園條件在全市都是一等一，離了這兒，他們上哪兒找這么好的地方讀書？

我告訴你，那些校規、校訓，都是給這群孩子準備的，讓他們老實聽話不惹事。富二代都是祖宗，只要不犯法，別的隨他們去。”

我連連稱是。

體育老師聊嗨了，主動帶我熟悉校區，轉到宿舍樓的時候他說，以前學校管宿舍的都是阿姨，但在兩年前有倆學生從宿舍溜出去出了大事，從那以后宿管力量加強，樓層之間用鐵柵欄格擋，白天開啟，夜里上鎖。

每層樓都有一個阿姨，一樓大門值班室是男校工或者男老師看守，一來防止再有半夜溜出去的事發生，二來在遭遇火災等緊急情況下能第一時間打開每層樓的鐵柵欄門。

兩年前，應該就是那對兒小情侶的墜樓案。我在心里默默記下這件事。

混了幾天之后，我借來了高一學生的檔案，借口是看看他們的體能情況做針對性練習。檔案員根本沒聽我這套鬼話，拿了我給她塞得零食點心很開心。

回到宿舍，我立刻找到了三班的檔案。

德祥尖刀班是小班制，每班以十五人為限，末位淘汰，升位替補，嗯，這些規矩對于曾經在這里就讀的伍子豪來說，就是個屁！

他始終是三班乃至年級大榜的最后一名，校方對于他留在三班給了個很讓人不齒的理由，體育特長生，項目是自由搏擊。

這還不是最不要臉的，我翻看檔案的時候發現，高一三班最開始是十四個孩子，還有個叫賈娜娜的體育特長生，擅長打籃球，身高一米五二，體重一百八十七。

賈娜娜在伍子豪失蹤一個月前轉學，接收學校是某職業高中。

（四）

“賈娜娜？”接到我視頻電話的伍家升聽到這個名字顯得有些緊張，他先是說不熟悉自己兒子班級同學，再是說自己有很重要的合同要處理。

我直接告訴他想要找自己兒子，就得告訴我全部實情。

“跟警察你也隱瞞了賈娜娜的事兒吧?！蔽榧疑龑τ谖疫@種直白的近乎于審訊的問話，似乎有點不滿，但是又很快調整了情緒。

“是。但子豪沒錯，是那個賈娜娜糾纏他?！?

說實在的我對賈娜娜的身高體重沒有任何歧視，但我也不是傻子，這事兒根本不符合常理。

“不是那個事兒！”伍家升趕忙糾正，他告訴我，賈娜娜家也是做生意的，這我在看到她那年級墊底的成績時就想到了。

“老賈和我有點交情，賈娜娜這孩子，從小就愛欺負人。仗著我是德祥股東，老賈沒少讓我給他姑娘平事。高一分班的時候，子豪和賈娜娜分到了一起。子豪看不上她，每次她欺負同學，子豪會動手護著同學。要說動手嘛，肯定也打過幾次，那孩子倒是抗揍，被打了幾次也不長記性，還總挑釁子豪。最后那回，子豪下手太重，給賈娜娜開了瓢，我賠了老賈十萬藥費，她姑娘從醫院出來就轉學了，學校還是我給找的。”

“從醫院出來？”我瞇起眼睛，那就是說，賈娜娜轉學前沒在學校。

伍家升捏著眉心，說賈娜娜就是輕微腦震蕩，因為是在操場上被伍子豪打的，覺著丟人，所以在醫院住了幾天就直接轉學走了。

我問伍家升有沒有懷疑過賈娜娜和她爹，伍家升連連搖頭，他說老賈雖然疼閨女但頭幾年就生了二胎，是個男孩。

“我們做生意的，凡事都講收益?！蔽榧疑c了根煙，語氣冰冷。我懂他的意思，為了不爭氣的女兒犯罪這種賠本買賣，賈娜娜她爹是不會做的。

因為這件事，我對伍子豪的好感提了不少，尤其是他的檔案中記錄初中時候就拿過學校發的精神文明和樂于助人獎。

我開始相信伍家升對于兒子的評價了，這是一個除了學習哪兒都好的孩子。

幾天后，我第一次帶高一三班上體育課，現在班上的孩子都是所謂的聽話孩子，我帶的很開心。

“咱班哪兒都好，就是男生太少了?！?

下課后我買了冰棍，和孩子們在操場上邊吃邊聊，一方面拉近距離，另一方面也想從她們嘴里知道些伍子豪的事情。

“我看檔案，咱班以前七男七女，現在陰盛陽衰。”我哈哈笑著，點了點班級里四個男生的腦袋。

“是啊，要是盧巡和伍子豪還在就好了，那樣差的也不是很多?！卑嚅L王悅笑瞇瞇的看著我，細聲細氣的說，這孩子的聲音特別好聽，可惜不知道是靦腆還是怎么著，她聲音低，說話的時候總是伴著顫音，我聽見隔壁班的女生叫她小綿羊，別說，還挺像。

盧巡？

我在心里打了個問號，這個名字檔案上沒有，三班從開始就是十四個人，現在十二個加上失蹤的伍子豪，轉學的賈娜娜，這個盧巡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開口詢問王悅，問她盧巡是誰，怎么檔案上沒有他的名字。

“盧巡原來是初中部的，連續三年都是年級第一，不過他中考失利，按照成績分的話，應該是進咱們三班?！?

“那怎么沒在？”

“他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