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

作者:冬瓜不吃糖|發布時間:2022-11-28 10:38|字數:5767

我被嫌棄為舊社會的遺物,最終落得做妾下場。

他卻和一道留洋的白月光卿卿我我。

若有選擇,誰愿意舍棄異域風光,羈絆于柴米油鹽。

陳書遠,你還沒有看到我學成歸來的風光,誰允許你就這么死掉的?

1.

陳書遠回國那日,我將攢了月余的繡品送去鋪子賣掉。

并上攢了大半年的錢,去西大街給他買了一條圍巾。

去碼頭找他時,回國的輪船早已靠岸。

船上的客人都幾乎走凈了。

我一眼便望見了陳書遠。

他身姿挺拔,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格紋圍巾隨意搭在肩頭,瀟灑隨意。

我踮著小腳朝陳書遠迎去。

步伐飛快,將素日遵循的禮儀規矩悉數拋諸腦后了。

那可是我朝思暮想的未婚夫,叫我如何能夠冷靜自持?

他走了六年,我便等了他六年。

其間時移世易,滄桑巨變。

太多書信無法吐露的情緒,想要在此時同他訴說。

他看見我時,眼睛雪亮,朝我笑了一下,頗為克制。

我急忙緩下腳步,攏了攏被海風吹亂的云發。

未等我走到他面前,后頭的涼棚里忽然走來一個女子。

“書遠,我們等了那樣久,就是為了等她?”

我怔了怔。

那女子則穿著馬蹄蓮長袖的蕾絲長裙洋裝,脖上戴了一條渾圓的珍珠項鏈,貴氣十足。

她瞥了我一眼,涼涼一笑。

“你家的傭人倒是俊俏。”

陳書遠沒有解釋:“寧慈,我母親在哪里?”

我愣了一下,捏緊了手中裝著圍巾的紙袋。

他從前總是叫我小慈妹妹,何時換了這樣生疏的稱呼?

“陳伯母現在和我住在一處?!?

他身旁的女子大抵瞧出了端倪,將手從陳書遠胳膊下穿上來。

素白的手腕子搭在漆黑的羊絨呢子上。

這樣鮮明的對比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們是何等關系,不言而喻。

陳書遠不動聲色地抽出胳膊,拿出筆記本遞給我。

“將地址留給我,我晚些過去?!?

我接過他的鋼筆,實則不大會用。

我以一種別扭的握筆姿勢,在他筆記本上留下了一小行字。

女子在一旁意味深長道:“書遠,這位便是你那位未婚妻吧?”

她說著繞到我身邊,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

我素來不擅與人對視,下意識低頭,想要避開她的目光。

“還真是位十足的舊式女子?!?

陳書遠仿佛有些心虛,道:“安安,你也知道,我跟她是娃娃親?!?

他薄唇張合,吐出的話語,讓我寒冷徹骨。

我們的確是娃娃親。

但也是青梅竹馬,白首之約。

我為了他,舍棄了一切,換來的,卻是這樣冷澀的掩飾。

她抿唇一笑,朝我伸出手來:“你好啊,我叫許安安?!?

隨著她的動作,她的卷發輕輕垂落下來。

富貴優雅中帶著媚態。

我怔怔地看著她的手。

陳書遠淡淡道:“她不懂握手禮的?!?

許安安笑了一聲,收回手,略有輕蔑。

說話間,兩人已經提好行李,一齊看著我,在等我識趣離開。

可我還是不死心。

“書遠,你晚些時候會來看伯母罷?”

陳書遠蹙眉,說:“會的,寧慈,我走了?!?

2.

回去路上,下起雪來。

隆冬時節,滬上的雪不等落地便要融化,反而格外寒冷。

我渾渾噩噩走在馬路上,只覺悲涼。

六年前,我送陳書遠出國那日,也是這樣的大雪天氣。

我們在長壩上走了許久。

我們青梅竹馬,指腹為婚。

但因禮俗所囿,我們從來不敢像許多新潮的青年男女那般熱情相擁。

可我們之間的情愫,并不淡薄。

寬大的馬褂袖子下,他悄悄握著我的手。

我生怕旁人看出端倪,羞紅著臉,遲遲說不出話。

輪船汽笛不斷催促下,他終究到了不得不登船的時候。

分別之際,他將腕上的手表摘下,遞給了我。

他說,一生一世一雙人。

為了這句話,我硬生生捱過了六年的時光。

當年,陳書遠出國后不久,陳伯伯遭人設計欺騙,陳氏工廠破產。

陳伯伯愧疚之下跳樓身亡,陳伯母亦憂病臥床。

陳家大院緊跟著被債主變賣。

我為了照顧病中的陳伯母,不同意家中退婚,被父親逐出家門。

我只在書信中告知他陳伯父過世的消息,將陳家破產的事情瞞了下來。

戰亂紛仍,他未能回國守孝。

我則靠著售賣繡品為他攢下學費。

六年來,我無怨無悔。

直到他和許安安挽臂而來。

我的一切希冀,都被擊得粉碎。

我伸出手來,幻想上面還殘留著當時的火熱。

只可惜——

這些年里,當初不沾陽春水的手指,已密布了針眼和傷疤。

雪花落在我生了重重凍瘡的手指上,遲遲才肯融化。

回到租住的小屋,陳伯母已熱好稀粥,包了餃子等我回來。

她望向我身后,有些奇怪。

“書遠呢,輪船又耽擱了?”

我下意識咬了咬嘴唇,點了點頭。

“如今書遠將要回國,你們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熱騰騰的餃子端了上來,我急不可耐地低頭咬了一口。

苦咸的淚水滴入口中,難得吃到的肉餡也無了香氣。

晚些時候,陳書遠終于尋了過來,卻帶著許安安。

我為他們開了門。

一進來,許安安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這樣老舊的宅子,也是不多見了。”

她的睫毛濃密,臉頰因為天寒,被凍出淺淺的紅色,更加楚楚動人。

我有些局促,但未能躲過她的目光。

許安安瞧著我,低聲說:“書遠同我說過你的出身。過去大宅院的手段,果真厲害,以為籠絡了老太太,便真能得了人心?”

我本就不是多話的人,面對這樣的惡語,竟不知說什么好。

我朝著陳書遠投去求助的目光。

陳書遠就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并不看我。

此時,陳伯母本來已經睡下,聽聞陳書遠來了,又迎了出來。

陳書遠頗為歡喜,握住他母親的雙手。

“怎的這會才回來?”

陳書遠垂下眸子,道:“輪船在東洋靠岸時耽擱了?!?

陳伯母還要說話,陳書遠輕輕攬過許安安,帶到陳伯母面前。

“母親,這位是許安安,我留洋的同學……”

陳伯母見著二人親昵的舉動,心下明白,登時冷下面孔,打斷陳書遠的話。

“這樣晚了,請她回去吧?!?

許安安臉上笑容凝固,她很是聰明,當下退讓。

“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伯母了?!?

陳伯母點頭,態度冷淡。

3.

陳伯母一直等到陳書遠送了許安安回來。

她指著陳書遠的鼻子,大罵他沒有良心。

同時將我這些年里如何為了護她同家中翻臉,如何為了買藥點燈熬油趕制繡品賺錢的事,一一說了出來。

“你若要同那許安安好,便不要認我這個母親!”

陳書遠站在陳伯母面前,始終保持著眼觀鼻的姿態。

這是他無聲的抗拒。

當年,陳書遠要出國研讀機械學,我父親便不大同意。

我家是滿清遺族,對于國外的花花世界,始終無法完全認同。

父親聲稱他若要走,婚事便做不得數。

他立在我家堂下,固執地求我父親收回成命時,便是這幅光景。

他不肯舍棄我,也不肯舍棄學業。

我父親終于被他說動。

現在想來,父親實際是為了我好。

如今,陳書遠不肯放棄的人,換成了許安安。

我和他的婚事,只怕終究還是不能作數了。

我瞧著陳書遠的模樣,到底難以狠下心來為難他。

“算了。”我輕輕拉著陳伯母的衣襟。

陳伯母流了滿臉的淚,勒令陳書遠去為已故的陳伯伯上香,罰他在牌位前跪滿一個時辰。

我在燈下做針線,陳書遠揉著腿走出來時,夜已經深了。

我一抬頭,撞進了他一雙清澈的眸子里。

從前,他總是這般望著我。

流轉的目光里,充滿了情愫和溫柔。

“工廠破產的事,你為何不在信中提及?”陳書遠緩緩說。

我站起身,想要解釋些什么。

慌亂間,針未曾收好,扎破了手指。

陳書遠捏住我的手指,將血用力往外擠了擠。

“再受傷,便要像這樣將臟血擠出,否則容易感染,知道么?”

纖長的手指帶著溫度,一直灼熱到我心里。

他垂著眸子,神情嚴肅而認真。

他的模樣和當初的少年逐漸重合,跨越時光,來到我面前。

我忽而覺得自己這雙傷痕累累、紅腫了一圈的手,著實不配和他這般親密。

我下意識抽回手。

陳書遠側過頭來看我,我們二人都如夢初醒。

“謝謝你照顧我母親?!彼f。

我張了張口,不曉得要說什么。

“但我怕是要辜負你了。”

我心中梗得難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低頭,見他的手垂在身側。

鬼使神差般,我又探出手去抓他的手。

我總覺得有些話,若是不說,便難再有機會。

“你若有為難的地方,不得不找許安安幫忙,大可同我說?!?

我本想平靜說出這番話。

但不知怎的,眼淚吧嗒吧嗒掉落下來。

有幾滴砸在他漆黑的皮鞋上,頗為刺耳。

陳書遠的呼吸滯了滯,反手抓緊了我的手。

他湊近了我,似乎想要為我擦去眼淚。

但中途又改了主意。

他將手擱在我肩頭,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

仿佛我是能撼動人心的怪物。

我往后退了一步,眼見著他逃離的背影。

4.

幾日后,陳書遠將陳家宅子重金贖回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

陸續有街坊登門閑話。

他們知曉我為陳書遠守了六年,以為我守得云開見月明,紛紛向我道賀。

只有我心知肚明。

陳家破產,陳書遠早已斷了經濟來源,出國花費甚巨。

他一個學生,如何能攢下巨額資產?

許安安脖子上的珍珠項鏈不停在我腦海中閃現。

我打聽過許安安。

她父親是上海灘有名的企業家,許氏家族家財萬貫。

陳書遠定然是借了許家的勢。

陳家宅子的女主人或許是許安安,但必定不是我。

陳伯母知道我為難,借口自己身體不適,打發了這幫鄰居。

因為許安安登門,她這幾日也寢食難安,深覺對不起我。

“小慈,你放心,若陳書遠不認你,我便不認他。我們娘倆過日子?!?

她經歷打擊,身體向來不好。

我唯恐她難過傷身,連忙出言寬慰。

說話間,陳書遠回來了。

陳伯母不欲理會他,轉身回了內室。

我為他倒了杯熱茶。

他將杯子攥在掌心,直到捧涼了,才開口。

“我想接母親回宅子住。”

我有些出神地看著陳書遠,他和以前的確不大一樣了。

我并未搭話,將已經揉得有些皺的紙袋遞給他。

“這是我給你買的圍巾,本該你回國那日給你,未曾找到機會。”

陳書遠并不接紙袋,抬眸緊緊看著我。

“我不會阻攔你帶陳伯母過上更好的生活,陳伯母若不愿意,我可幫你勸她?!?

我站起身,將紙袋緩緩塞進他手中。

溫柔,卻不容拒絕。

“自然,我也不會阻攔你去過更好的生活?!?

說完,我緩緩走出門去。

陳書遠手中的紙袋轟然墜地。

他三兩步趕上我,用了極大的力氣,拉住我的手腕。

“你總是如此,吃了虧也不曉得給自己做主?!?

是啊,我總是如此。

初見陳書遠那年,我不過五六歲的光景。

得了一朵罕見的牡丹花,被旁的小孩子搶了去。

那孩子將花瓣盡數扯下后還給了我。

我只曉得拿著光禿禿的花桿子哭,論誰問也不說話。

唯獨陳書遠看見了因果,為我出頭。

后又讓陳伯伯差了園丁過來,給我種了滿園子的牡丹。

父親很喜歡他,說他會心疼人。

我們的緣分也就此結下。

曉得給自己做主又有什么用呢?

失去了的,終歸是失去了。

而今,他的點滴溫柔,也終要交托給旁人。

我又算什么呢?

5.

陳伯母的絕食堅持,陳書遠幾番苦求無果。

終于松了口,答應讓我進門。

他同許安安是自由戀愛,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無法許諾我更多。

但他同樣不能枉顧自己母親的生死。

臘月初十那日,我被一頂小轎接去陳宅,成了陳書遠的妾。

我本也是世家嫡女,竟落得做妾下場。

陳伯母深覺對不起我,流了許多眼淚。

我心下木然。

從我為了陳書遠拋棄一切的那一刻起。

留給我的選擇,從來不多。

有家難回,名分成空。

除了嫁給陳書遠做妾,我又能怎樣?

當夜,陳書遠受同學之邀,帶著許安安赴宴。

獨留我守著空房。

及至深夜,陳書遠終于回來。

他心緒不佳,喝了許多酒。

我忽然不知如何面對他。

是我不肯放手,挾了陳伯母,才叫他這般為難。

他伸出手,微微發顫,搭在我的發絲上。

像撫摸一只貓一樣,有一搭沒一搭的。

他看著我的眼里,又是那般如水溫柔。

他曾經愛過我,我從他眼里讀出了此時的情愫。

他大抵將我錯認成了許安安。

我忽而鼓起勇氣,直勾勾地望著他,一字一頓。

“陳書遠,你看清楚了,我不是許安安?!?

這句話勾起他的痛處,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不要提許安安!”

他將手落在我的肩頭,忽然發力,按得我隱隱作痛。

我看著他,涼薄一笑。

他用力將我揉入懷里。

我雙臂被縛,掙扎不過,索性狠狠咬在他手背上。

溫熱的血從我的唇齒間流淌下來。

陳書遠仿佛毫無察覺。

他將微涼的臉頰貼著我的脖頸,蹭了蹭。

飽含了眷戀。

“小慈?!彼麌@息了一聲。

有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頸間滴落。

我登時軟了下來,側過頭去看他。

他順勢攫住了我的唇,將我推倒。

臨到最后一刻,他忽而清醒過來。

我嚶嚀一聲,他看著我,停住了動作。

卻仍然同我保持著十指相扣的姿勢。

翌日清晨,我醒轉過來。

陳書遠并不在身側。

我心中寂寥,穿戴整齊后,去給陳伯母敬茶。

今日起,便要改稱她為母親了。

路過園子時,正撞上許安安在朝陳書遠撒氣。

納妾的事,許安安并不知曉。

我避無可避,已被許安安瞧見。

她冷笑一聲,朝我走來。

“你們舊式女子,不是以做妾為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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