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立誓成妖|發布時間:2018-01-15 02:47|字數:4415
蘇念晗是在一個荒僻的小山谷里撿到蘇懷悠的。
彼時,天高云淡秋高氣爽,他背著行李獨自走在山間的小路上,沒招誰也沒惹誰……
忽然,就聽得一陣枯葉伴著碎石的響動,同時,一團灰撲撲疑似生物的東西飛速向他滾來。出于不能見死不救的道德,他連忙伸手去接。但是出于好歹要先保住自己小命的本能,他又向旁邊略微讓了一讓。
于是順理成章的,失之毫厘……
結果,連餓帶傷帶驚嚇,這個大難不死的小蘿卜頭非常干凈利落的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打哪兒來要往哪兒去家里有幾口人田里有幾畝地……
蘇念晗和亂草堆里這坨木愣愣勉強能看出是個人類的活物大眼瞪小眼互瞪了半晌,然后舉目遠眺方圓十里都渺無人煙的荒山野嶺,再低頭看看面黃肌瘦渾身臟得幾乎可與土撥鼠相媲美的弱小孩童,又望了望漸漸西沉的日頭聽了聽周圍若隱似無的野獸嚎叫,最后,拍拍腦門認了命。將只剩了一把骨頭的小可憐提起來放進背簍,就這么一步三嘆的上了路。
時年還不到十六歲的蘇念晗謀的是份縣衙文書的差事,他原本是打算到了就任的地方,就給小家伙找戶好人家的。畢竟他一個一窮二白的末級小吏,養活自己都尚且只算勉強。
卻不料那孩子竟像只忠心的小狗一樣,誰給了一口吃的救了性命便一輩子認準了誰。
蘇念晗被逼得只能狠下心,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曾將其送到隔了上百里的鄰縣,奈何無論怎樣,結果都是以他的失敗告終。
如此折騰了足有半年,當某日清晨又一次打開房門,又一次看到那張臟兮兮的小臉,那雙滿是倔強的眼睛,那副不知又添了多少傷痕的小身板,那個好像不管走了多遠的路受了多大的罪也要撐著一口氣爬回來的傻小子,蘇念晗投降了。
“即便吃不飽穿不暖,即便過段時日就要換個地方,即便我沒空搭理你照顧你,即便我們將來的日子會過得很苦比之前給你找的任何一家都要苦上數倍百倍,你也還是要跟著我?”
“我只要跟著你。”
于是蘇念晗嘆了口氣,又笑了一笑,牽著這條看樣子是再也沒法甩掉的小尾巴,回了屋。
自此以后,不離不棄。
大梁對官吏的審查向來極為嚴格。
蘇念晗奉的是公職,所以戶籍來歷親屬關系早已記錄在案,不可隨意添加更改。平白無故忽然多了個親戚哪怕是八竿子打不到邊的遠房,恐怕都是要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另外,他自己還只能算是個半大小子,若要以父之名收養個六七歲的孩童也不大合適。
故而思來想去,終是定了師徒相稱。
蘇念晗給這撿來的小徒弟取名為蘇懷悠,因了當日撿到他的那座山谷,就叫懷悠谷。
另外據說,還有緬懷一個人吃飽全家不愁的時候是多么的悠然自得之意……
梁國的官員選拔所采用的是科舉和推薦兩種模式并行的制度,除了每隔三年的開科大考外,地方所推舉的賢良有才者也是國家官員的重要組成部分。
而各級官衙內的吏員,因為已然熟悉官府的運作,且辦事能力也有最直觀的體現,所以是地方舉薦的首選。
蘇念晗走的,便是這第二條仕途之路。
從偏遠山區的縣衙文書,到直屬一國之相的相府主簿,僅僅用了七年。
如此非同尋常的升遷速度,除了天分和機遇,背后所付出的艱辛自是尤為重要。
在蘇懷悠的印象里,師父是多年如一日的起早貪黑廢寢忘食,似乎從不曾好好休息,也從來不知疲累,簡直恨不能將所有的精氣神都投入到無休止的公務中去。那是貨真價實的在用生命往上爬……
于是也便正如當初所言,完全沒空搭理自己。
至于照顧什么的,則都是這苦命小徒弟在做。
一開始,除了買菜做飯洗衣打掃,還要精打細算著那點微薄的俸祿要怎么用才能讓兩個都是在長身體的飯桶好歹可以吃糠咽菜而不至于餓斃家中。
蘇念晗的任務,就是出去賺錢,然后每天回來匆匆扒碗飯,倒頭便睡。
后來,隨著蘇念晗的步步高升,日子慢慢寬裕了些,不用一文錢掰成幾瓣花了,蘇懷悠便被當機立斷的送進了學堂。
而這期間,蘇念晗更是一年到頭忙得比陀螺還陀螺,連回家吃頓安穩飯都成了奢望。師徒倆見面的契機,基本也就只剩下因為蘇懷悠太過頑劣氣得學堂夫子找上門來告狀然后蘇念晗再逮著逆徒一頓好訓了……
時光便是在艱難困苦和甜蜜溫馨的交替混雜中飛逝。
若要認真回想,蘇念晗只能模糊記得,那些日子里,似乎每次看到蘇懷悠,感覺都較上回見面時又長大了一點。
這般一點一點,終于某一刻一晃神,那個又臟又丑的死心眼倔孩子,就成了如今神采飛揚的俊秀少年。
關鍵在于,無論從哪個記憶點挖掘,自己的徒兒,都是一副如假包換的男孩子模樣啊!
怎么就會……忽然來了女人家才會有的……那什么……
而相較于蘇念晗的崩潰,蘇懷悠則比較平靜。
只是略有些恍惚和恍然的想著,哦對,其實老子是個女的,差點忘了啊媽的!……
茶霧氤氳,茶香繚繞,一室清幽。
季煊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笑了又笑:“我還真是想不到,心細如發若你,居然會擺下這么個烏龍陣。”
“初見時看她一副男孩子打扮,就先入為主將其認成了男兒身,而且她也從來沒有反駁澄清過……后來,我入了公門,日日早出晚歸甚至晨昏顛倒,與她相處的時間便少得可憐,更加沒有工夫去留心異樣之處。”
“倒也的確不能全怪你,這么多年來這么多的人,不是全都沒有察覺有什么不妥的么?要怪,也只能怪她的言行舉止太像男孩子了,簡直毫無破綻。”
這句安慰,卻讓蘇念晗更加郁結:“這樣可怎生是好,將來要如何找婆家啊……”
季煊看看他,淡淡道了句:“明日我便去戶部和吏部一趟,將她的身份改過來。”
蘇念晗忙站起肅然一禮:“多謝王爺。”
季煊探手將他扶住:“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倘若不是今天的偶遇,你打算幾時才入我府相見?”
蘇念晗淺笑,目光灼灼:“記得有人說過,主子如果能夠顧及舊誼,那是一種姿態,做下人的千萬可莫要得意忘形,真把自己當成了什么人物。
季煊神色一凝:“你我早已不是主仆。”
“君臣更是如此。”
“若是兄弟呢?”
“王爺萬金之軀,位高權重,怎可與臣子兄弟論交?”
“當時若無你,便無現在的季煊,你我早已是過命的交情。”
“王爺言重了,那只是為侍從者所應盡的本分而已,況王爺早有獎賞,故懇請切莫再提,臣擔不起。”
靜默。
唯聞雷聲雨聲,還有蘇念晗悠長的呼吸聲。
季煊呼了一口長氣,望著外面連接天地的無邊雨幕,眸中似有光華急閃,少頃,回眼看向一直垂首恭然而立的蘇念晗時,已恢復了慣有的幽深。
“那么,何為君臣間的相處之道?”
“忠。”
“你一顆忠心,可付于幾人?”
“一人。”
“何人?”
“當忠之人。”
“何為當忠之人?”
蘇念晗抬眼,正色朗聲:“有雄心,有實力。能強國,能富民。抵外侮,整吏治,懲貪腐,殺奸佞!”
季煊思量良久,緩緩頷首。
王者一諾。
蘇念晗撩衫叩拜。
季煊受此大禮,旋即將其扶起:“仲卿,你且記住,你我之間的相處之道除了‘忠’,還有‘不疑’。”
蘇念晗唇角上揚,竟帶了幾分促狹:“我等的就是王爺的這句話。”
季煊一愣,佯怒,揮拳砸于其肩窩:“就知道你小子花花腸子多,居然敢設了套子讓本王鉆!”
“還請王爺恕罪,一別多年,實在心中無底。”
斜睨著眼睛,季煊拖長了聲音:“哦?這些年來,你時時刻刻關注朝中的動向,難道對我居然一點兒了解判斷也沒有?”
蘇念晗呆了呆,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王爺怎知……”
“你以為,我讓你走了之后,就再也不聞不問了?我竟是如此涼薄之人嗎?!”
“不是不是,王爺宅心仁厚義薄云天體恤下屬恩澤綿長……”
季煊沒好氣的又是一拳砸將過來:“現在才想起來拍馬屁,遲了!你走后,我一直派人留意你的去處。只不過,你既然想靠著自己的力量,我便也樂得袖手旁觀,省得出力相助反倒落個埋怨。”
蘇念晗訕笑:“哪能呢?我豈是如此不識好歹之輩?
“天底下最不識好歹的,你敢認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否則,當年為何一意孤行要離開?否則,如今為何堅決不肯現身一見?”
蘇念晗站直,侃侃而言:“我明白,跟著王爺必能一帆風順仕途坦蕩。然而,王爺身邊多的是高官要員經天緯地之才,卻絕少有真正了解地方吏員之狀況的人。王爺掌管吏部,對各級官員可謂了若指掌,但對真正辦事的那些人怕是知之甚少。若要強盛大梁,首先便要整頓吏治,若要整頓吏治,又怎么可以拋開那些實際執行國法國策,與百姓面對面接觸的大小吏員呢?這些年,我自村落到縣衙到州府再到京師,一路走來,自認接觸面還算廣,接觸的級別還算多,也許,對王爺會有些許的用處。至于來了帝都,之所以遲遲未去參見王爺,實在是因為囊中羞澀,一直沒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拜禮,到時候萬一被門房推搡出來,那多沒面子。”
說到最后,蘇念晗自嘲一笑,狀似調侃。
季煊卻神情一肅:“你的意思是,我府上有人私受賄賂?”
“這也是難免的。王爺如今風頭正健,想要巴結之人怕是首尾相連的站著也要繞都城轉三圈,不疏通一下關節,豈不是阿貓阿狗都能踏入王府大門,要求與王爺一晤?所以,王爺手下的人,的確是在忠心事主,為主分憂,以免王爺操勞過度。”
“你開涮開到我的頭上了!”
季煊沉臉薄叱,蘇念晗笑著噤聲。
慢慢踱至門口,仰望灰蒙蒙的蒼穹,默然片刻,季煊方緩緩言道:“仲卿,你是說,我鋒芒過露了?”
“是。”蘇念晗來到他的身邊與他并肩而立:“最具實權的戶部,吏部,兵部,有兩部在王爺手里,兵部則直屬皇上。看起來,是皇上對王爺的無上信任。然而,又焉知不是一種試探?畢竟,太子的地位,依然穩固。”
季煊的眼角微微一跳:“你可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沒有。但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蹊蹺。王爺不覺得,太子有些太過安靜了么?另外,總領六部的丞相,名義上是不與任何皇子交好,只忠于皇上。但其實換個說法,就是忠于皇權,忠于皇位的繼承人。在相府的這兩個多月來,經我手遞給丞相的太子信箋便有六封。雖然丞相都公開記錄在案,內容也都是一些國事上的討教,甚至是學問上的探究,然而,這也未嘗不是一個增進私誼的方法。況且,還可以給丞相留下一個虛心求教,兢兢業業的印象。恕直言,在這一點上,王爺與太子相差甚遠。王爺只知埋頭做事,而不屑于表面功夫,只求大刀闊斧革除弊端,而忽略細枝末節的小瑕疵。”蘇念晗輕輕一笑:“所以,王爺才會不知手下人私受賄賂這種小事。更沒有在意,倘若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造勢,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王爺心志高遠光明磊落,不恥陰謀勾當。然則……”話音一頓,側身,直視季煊雙眼:“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自古以來,奪嫡的路上,永遠暗箭多于明槍。”
季煊眸色一斂,沉吟不語。
蘇念晗又是一聲輕笑:“況且以我現如今的出身,又怎敢高攀煊王爺?”
季煊恍然:“原來你那時候就開始謀劃……”
“從離京的那一天起,我便只為了一件事而活,相信與王爺的目標雖不盡相同,卻殊途同歸。”
季煊定定凝住蘇念晗的坦蕩無掩,似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霍然縱聲長笑,豪氣沖云端:“從今以后,你我齊心合力,定大梁朗朗乾坤!”
閃電劃破天際,若兵戈擊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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