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歸曉的表情平靜：“上周有人曾說在既往相關的論文報道里，抗磷脂抗體綜合征患者出現(xiàn)靜脈竇血栓，取栓治療的七例中有五例病情加重，我去查了，的確如此，其中有三例患者出現(xiàn)了血管破裂出血，兩例患者則是在治療后不久再次出現(xiàn)了血栓，病情急轉直下。”　

　　張建忠看著她：“所以你想說抗磷脂抗體綜合征的患者不適合拉栓治療？”　

　　蘇歸曉搖了搖頭：“我起初這樣想過，可是這些病例數(shù)量畢竟有限，我就又去查了查其他自身免疫性疾病患者合并顱內(nèi)血栓相關的論文報道。”　

　　說來倒也是因為那天與葉和安的爭論，葉和安說如果真的有足夠的相關論文，而不是像她這樣有勇無謀的醫(yī)生，尹文靜或許反而可以獲救，這句話扎在了她的心里，她咽不下這口氣，去查了更多的論文。　

　　張建忠追問：“結果呢？”　

　　“這些研究的樣本量更大，取栓治療的成功率最高的研究可以高達70　％，因此我認為僅根據(jù)現(xiàn)有的病人治療并不理想的情況，就推測抗磷脂抗體綜合征的患者因為自身免疫功能異常，而不適合拉栓手術，這個結論并不合適。但我們也必須承認，患者拉栓的治療效果并不理想，因此兩相權衡之下，我認為面對這樣的患者，或許我們只能選擇在現(xiàn)有的醫(yī)療條件下用最好的治療手段為之一試。老師們也恰恰這么做了，雖然這個患者的結果并不是那么理想，但這也是現(xiàn)有醫(yī)療水平的局限性所導致的，并不能說治療方案有什么問題，因此我對這個患者的治療并沒有什么新的想法。”　

　　蘇歸曉話音落下，會場里再一次陷入了安靜。　

　　比起韓曉天單純地匯報手術內(nèi)容，蘇歸曉不僅查閱了抗磷脂抗體綜合征的相關文獻記錄，更是多想了一步，去查閱了其他自身免疫病的情況作為參考，之后的評價更是體現(xiàn)出了自己對這種疑難病例治療的思考。雖然她說沒有什么新的想法，卻并非沒有想法，而是在充分考量之后得出的結論。　

　　張主任的這個學生也很有意思。　

　　先前考博面試的時候，神外的大主任們大多都在場，其他學生他們早已不記得了，但對張建忠收的這個女生倒多多少少有那么點印象。雖然她操作考試手術基本技術手穩(wěn)得可以，專業(yè)知識考核和英語考試也是絕對優(yōu)秀，但畢竟是女生，又是雙非院校畢業(yè)，木桶理論的短板如此明顯，誰也沒有想到張建忠最后真的會留下她。　

　　大家漸漸開始琢磨起臺上的兩個人。這一男一女同一屆的兩個學生……張主任的團隊里，真是臥虎藏龍。　

　　聽完蘇歸曉的回答，張建忠面色稍霽，他停頓了片刻，才開口道：“雖然醫(yī)療水平有局限性，現(xiàn)有的條件和證據(jù)無法支持我們在術前對患者進行更加周全的評估，但事后反思、不斷嘗試新的方法、對治療提出新的想法才能使醫(yī)療水平不斷進步。因此，我們課題的合作公司智影科技的負責人基于他們最新的影像建模技術對這個病例也提出了一點新的看法，接下來將和大家分享一下。”　

　　張建忠說著，起身看向了會場后方的一個角落：“和安，上臺吧。”　

　　隨著張建忠的話音落，蘇歸曉抬起頭，只見葉和安自最后一排起身，在眾人的注視中一步一步向前走了過來。　

　　葉和安……他是什么時候來的？　

　　就在她失神的這片刻，葉和安已經(jīng)走上了臺，蘇歸曉和韓曉天趕忙收拾好東西下去。在沿著墻邊回自己座位的過程中，蘇歸曉聽到臺上的人說：“大家好，我是智影科技公司的葉和安，上周有人曾說我是紙上談兵，所以回去以后我們根據(jù)患者的情況建了一個顱內(nèi)血管模型來進行模擬，雖然不能直接代表真實情況，但期望能對大家有一些啟發(fā)。”　

　　她剛剛的發(fā)言里有一句有人說，他此刻回了她一句有人說——他聽到了她剛才的發(fā)言扯平了。　

　　蘇歸曉回頭，葉和安打開了建模軟件，顱內(nèi)動靜脈血管一覽無遺。　

　　調(diào)整血流速度，按照手術中的實際操作移除血栓，末端血管能承受的最大壓力值顯示在屏幕上，而血栓移除之后根據(jù)血液的流速計算，壓力已經(jīng)超過了最大值，與患者術后多發(fā)的顱內(nèi)出血點吻合；血管的自我保護收縮之后，血液流速減慢，產(chǎn)婦原本就處于高凝狀態(tài)，取栓后管壁暴露，血栓逐漸形成，靜脈竇再次栓塞，與患者最后復查的核磁影像相吻合。　

　　根據(jù)模型已經(jīng)可以看出，取栓的結果是可以預估的不樂觀。　

　　清晰的影像加上復雜的模型數(shù)字計算，會場里發(fā)出驚嘆的聲音。幾年前在影視劇中看到的畫面竟然在現(xiàn)實中上演，大家看著屏幕上的畫面，頗有些想象照進現(xiàn)實的感覺。　

　　葉和安倒是沒有過多應用模型炫技，而是更多地關注了病例本身：“剛才大家的討論都有道理，但是對于將其他自身免疫病作為參考的行為，我還是有一點話想要說，我贊同目前抗磷脂抗體綜合征患者中出現(xiàn)靜脈性梗死的病例數(shù)較少，結合其他自身免疫病的研究結果，我們不應該過早地剝奪患者取栓治療的機會；但不同自身免疫病的機制還是有著很大的差別，對于凝血功能的影響也不盡相同，我們也不應該僅根據(jù)這些結果而對手術過于自信和樂觀。”　

　　葉和安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抬頭看向了蘇歸曉。　

　　散會的時候，蘇歸曉跟著周圍的人一起向會場外走去。　

　　韓曉天和周啟南在她旁邊小聲對話，韓曉天對周啟南道：“沒想到智影公司的影像模型做得倒挺像模像樣的，他們對這些課題倒是很認真的樣子。”　

　　周啟南冷笑了一聲：“沒點模樣他們怎么能忽悠來五千萬的投資？和華仁醫(yī)院神經(jīng)外科合作課題說出去都是他們的資本，他們能不認真嗎？有這合作課題，再發(fā)表點論文成果，說出去唬一唬圈外人，人家輕輕松松融資上億。”　

　　蘇歸曉剛走出會場，葉和安就打來了電話，她在嘈雜聲中接起，對方的指令簡單直接：“在會場后門等我。”　

　　蘇歸曉料想他大概是終于要給她安排課題接下來的工作內(nèi)容，卻沒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和張主任商量過了，這次抗磷脂抗體綜合征的病例，就由你整理case寫成論文投稿。”　

　　蘇歸曉看著葉和安，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陳一妍是和葉和安一起過來的，看到蘇歸曉這樣驚訝的樣子，再結合蘇歸曉雙非院校的出身，只當她是覺得寫論文太難了，因而道：“你不用怕，覺得太難、寫不好的話我可以教你。”　

　　病例報道是所有論文類別中相對而言最簡單的，蘇歸曉雖然沒有寫過，看也看過不少，要說難她倒覺得并不至于。　

　　只是……　

　　她的問題犀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合作課題的內(nèi)容和這次的病例不完全一樣吧？”　

　　雖然都是血管性疾病，但合并像抗磷脂抗體綜合征這樣的內(nèi)科系統(tǒng)疾病應該是他們這次AI影像課題的排除標準，蘇歸曉并不認為葉和安提出的這個要求會對他們的合作課題有太大的意義。　

　　但葉和安今天來醫(yī)院第一件事就是和張建忠確定了病例報道的書寫問題，因為這次的血管模型算法一定程度上是基于上次蘇歸曉完成影像判讀的血管數(shù)據(jù)，這次論文撰寫的機會按理是優(yōu)先給蘇歸曉。也是因為這樣，見蘇歸曉在講臺上一言未發(fā)的時候，張建忠才會額外提問她對這個病例的想法，從一定程度上也是在確認她是否可以勝任這個工作，從最后的結果來看，張建忠是認可她了。　

　　葉和安并沒有要討論的意思，直接道：“這次的合作課題的確與抗磷脂抗體綜合征無關，但是與影像建模有關，在案例討論的部分你需要把我們這次的影像及建模結果加上，這個U盤里有具體的資料，case三天之內(nèi)寫完發(fā)給我。”　

　　蘇歸曉接下U盤，眉頭緊蹙，從內(nèi)心里抵觸這樣強硬而高壓的要求，卻也沒有立即發(fā)作，只是問：“三天？為什么這么著急？”　

　　葉和安還未說話，一旁的陳一妍已經(jīng)先一步答道：“論文投稿和發(fā)表需要周期，短的話幾個月，長的話一年多，創(chuàng)業(yè)公司可熬不起那么久，季報、年報、明年上半年的融資會如果趕不上，就是在浪費他們的時間。”　

　　所以果然是為了給他們公司的模型“鍍金”，有這樣發(fā)表出去的論文，就像剛剛周啟南所說的，再去融資的吧！　

　　蘇歸曉看著眼前的葉和安，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失望，她何曾想過當初那個天賦出眾、理想清晰的同桌已經(jīng)變得世俗而功利。　

　　這幾天有神經(jīng)外科的學術年會，院長、主任們手術直播，都是難得一見的疑難病例或者高難度手術，是蘇歸曉一年中最期待的時間。如果將這樣寶貴的三天時間都浪費在為葉和安的公司趕一篇“貼金”的論文上，她自然是不能接受的。　

　　蘇歸曉的表情愈發(fā)冷淡了：“不好意思，我還要上手術，我沒有那么多精力完成與合作課題無關的工作。”　

　　對于蘇歸曉的回應，陳一妍無法理解：“其實你完全不必在意這個病例和課題的關聯(lián)度有多大，就算毫無關聯(lián)，多發(fā)一篇論文對你獎學金評定、以后找工作都有好處。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其他同學說不定想要都要不到。”　

　　陳一妍話中所指的其他同學自然是剛剛和蘇歸曉同在講臺上的韓曉天，從剛才發(fā)言的情況來講，不知情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會覺得是韓曉天主要負責這個患者，而蘇歸曉最后能拿到寫論文的機會是撿到了天大的便宜。　

　　蘇歸曉被氣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這個陳一妍，在這樣的利益是非上，雖然不了解全情，但絲毫不見外，替她謀算得也當真是快啊！　

　　眼前的兩個人，一個為了公司融資，一個張嘴就是獎學金，倒也真是般配。　

　　她看著他們，冷笑了一聲：“你們兩個一定會是非常好的合作伙伴。”　

　　葉和安聽得出她話里的諷刺，冷聲道：“我剛剛已經(jīng)說了，和影像建模有關也是和課題有關，天天只知道手術只知道切，你是屠夫嗎？”　

　　蘇歸曉幾乎是脫口而出：“那也總比天天為名為利高談闊論、真遇到病人只會袖手旁觀的人強！”　

　　她停頓了片刻：“對了，是我忘了，你已經(jīng)不是醫(yī)生了，自然不會在乎病人如何。”　

　　在這一瞬間，空氣忽然凝滯了。　

　　原本以為以葉和安的毒舌和不留情面，他一定會立刻對她予以回擊，卻沒想到在這一刻，葉和安突然沉默了，目光之中多了許多晦暗的、她看不清的東西。　

　　沒有預料中的針鋒相對，蘇歸曉怔了一瞬，面對突然沉默的葉和安，她無端生出幾分心虛。可回想她剛剛所說的話，她又并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異常的反應，他的確已經(jīng)不是醫(yī)生了，而且是他自己選擇退學、主動放棄這個職業(yè)的，可他此刻的樣子倒像是……　

　　不懂，想不通，蘇歸曉索性不再去多想，反正十年過去，他和她也已經(jīng)不是一路人，她當然不能像陳一妍那樣理解他。　

　　“我還要去看病人，先走了。”　

　　說完，蘇歸曉最后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眼見著蘇歸曉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陳一妍不由地發(fā)出一聲哂笑：“這個蘇歸曉，每次跟她說點什么事都這么費勁，課題還沒開始就這樣了，這要是真在課題進展期間，就她這個態(tài)度，怕是要誤大事，葉學長，我覺得跟她沒有辦法再溝通了，盡快和神外說換一個人吧！”　

　　葉和安沒有回答，陳一妍想了想，又道：“要是你覺得礙于同門情面，不好去和張主任說的話，上次在你們公司開會的時候，林一航也說了最后兩周期限一過，他就會代表公司來和醫(yī)院溝通，現(xiàn)在離上次開會已經(jīng)過去了……”　

　　陳一妍說話的同時用手指數(shù)了數(shù)：“已經(jīng)過了十天有余了，還剩三四天，到時候讓林一航來說也是一樣的。”　

　　如果是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不合適，公司提出換人，那倒也不算什么大事，畢竟還沒正式開始課題，不合適的理由有千百個，不一定代表她能力不行，但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　

　　雙方已經(jīng)溝通合作了近一個月，蘇歸曉再被換掉，那就是明著說她能力和態(tài)度不行。這樣的事一旦發(fā)生，以后別說留在華仁醫(yī)院，但凡好點的機會都與她無緣了。陳一妍認為葉和安多少是對這個同門師妹有些不忍。　

　　只不過……　

　　陳一妍寬慰葉和安：“說到底還是她自己的選擇，既然她不想合作，讓她退出這個課題說不定她反而更開心，讓她自由自在去做她的手術吧。”　

　　葉和安沒有回答。　

　　蘇歸曉的確是開心了，可后果是，他還要從頭去和接手的人溝通，等對方看完一百多篇論文、熟悉前期的判讀流程……　

　　葉和安回想起一個月之前，在主任辦公室里，張建忠第一次向他提派出合作人選時的場景。　

　　畢竟是國家重點課題，在公司所有人的預期中，張建忠派出對接的應該是一名有些資歷的醫(yī)生，然而這位大主任卻帶著少有的猶豫神色，遞給了他一份學生簡歷。　

　　“我考慮了一下，這個課題需要比較多的時間和精力，科里的在職醫(yī)生手術時間多，怕是很難騰出那么多時間，這是我今年新收的博一學生，讓她先去試試吧，如果不行的話你隨時說，我把她換下來。”　

　　從張建忠的話中，葉和安無法完全揣測出他對這個學生的看法。如果說只是因為其他人沒有時間所以才先讓這個學生來探路，可是能把這么重要又高難度的課題交給她，必定是對她的能力有所期待的；但如果說對她是完全看好和信任的，那為什么又會說可以隨時替換掉她？　

　　這個課題是葉和安和全公司近兩年的心血，是他現(xiàn)階段最看重的事，他自然不會接受隨便什么人來試試。原本想要勸張建忠再考慮考慮，但當他拿起簡歷，看到簡歷上面嘴角微微上揚、笑得疏離而客套的蘇歸曉，他忽然停住了。　

　　再往下看，北江醫(yī)科大學，那個在他高考之后才聽說的不知名的雙非院校，就這樣承載了她八年的青春。六級690分，特意標注出來考了五次，與其說是一種坦誠，不如說是一種別樣的炫耀，她要做的事，不管千難萬險，一定能做成。　

　　時隔八年，那個以兩分之差輸給他的姑娘，終于還是來到了華仁醫(yī)科大學，相比之下，他倒成了那個半途而廢的人。　

　　張建忠在這個時候補充道：“她考博的時候是筆試第一，學習能力應該不錯，你們先溝通看看，不行再說。”　

　　那時的葉和安已不似之前那般擔心，畢竟蘇歸曉那樣的人，只要是真心想做的事，又有什么不行呢？　

　　只是可惜，他未曾預料到蘇歸曉對于科研課題的態(tài)度會是如此這般。她真心不想做的事，必定是強求不來的。　

　　或許是因為早就預料到溝通不會順利，葉和安這次給蘇歸曉的U盤里關于建模的資料是他精心整理過的，里面有目前課題的基礎，是基于她上次做出的影像判讀數(shù)據(jù)結果進行的一系列建模嘗試，還有這次建模的詳細成果，比剛剛會議上展示得更全面，更有之后的優(yōu)化方向。就算對課題再不感興趣，明眼人應該也能一眼看出這個項目是可行且極具前景的，就算是從獲取成果的功利角度來看，這也是個絕佳的機會。他期望蘇歸曉在看過這些資料之后，能夠慎重考慮是否繼續(xù)參與這個課題，只不過……　

　　以剛剛她離開時的態(tài)度，她是否會打開這個U盤都未曾可知。　

　　最后三天……　

　　葉和安輕嘆了一口氣，是去是留，很快揭曉。　

　　[1]即數(shù)字減影血管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