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歸曉簡單答道：“他家家屬因為我是女性就以為我是護士，可能不管我做什么他們都覺得我不專業(yè)吧。”　

　　居然是這種理由。　

　　身為男性，嚴安逸自然不可能像蘇歸曉一樣切身體會這樣的事，但從他們進臨床實習開始，他倒也聽周圍的女同學抱怨過幾次，明明穿著醫(yī)生的工作服，被人隨手抓住就叫“護士”，似乎年輕漂亮的女生就只能是護士。　

　　嚴安逸說：“我還以為以你的性格會懟回去呢。”　

　　蘇歸曉倒是不在意，少見地說了一長段的話：“這樣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是因為是女生就被叫護士，還是因為畫了精致的妝就被認為是輕浮、專業(yè)能力不強的醫(yī)生，我早就經(jīng)歷過了，都這個年紀了還會為這種事情大為光火，豈不是顯得我很沒見識？何況這個病人也不是什么疑難病例，沒有寶貴到我非負責不可的程度，他們非要換人就換吧。”　

　　蘇歸曉話雖然這么說，但誰遇到這種事心情肯定都不好，嚴安逸因而故意有些浮夸地舉起了大拇指，對她道：“看我?guī)熋茫褪谴髿猓　薄?/p>

　　被嚴安逸這么一鬧，蘇歸曉清冷的表情中終于透出了隱隱的笑意，她心里最后那點不愉快也消失了。　

　　第二天又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蘇歸曉如常以普通的查房開始。　

　　雖然已經(jīng)不負責二十六床，但蘇歸曉所管的另一個患者剛好也在這間病房里，蘇歸曉進門的時候正跟端著水盆出門的女家屬迎面碰到，視線相對，那女家屬隨即別開了目光，一句話也沒說，從蘇歸曉身邊繞了出去。　

　　她進了屋，負責的是做了動脈瘤夾閉術的患者，已經(jīng)恢復得差不多，今天就要出院了，蘇歸曉一進來就看到了他床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　

　　患者見她進來，開心地跟她打招呼：“小蘇醫(yī)生，你來了！”　

　　蘇歸曉點頭應下，隨后問：“今天怎么樣？有什么不舒服嗎？”　

　　病人拍了拍自己的xiōng部：“沒事，好得很，一想到終于要回家了，哪兒都舒服了！”　

　　看著病人由衷地開心，蘇歸曉也不由彎起了唇角，卻在這時，病房里突然傳出了東西落地的聲音，緊接著是一段含混不清的發(fā)音：“嗚——嗚——我下——想——喝……”　

　　蘇歸曉回頭，發(fā)現(xiàn)是昨天做了置管手術的李國慶正掙扎著想要說些什么，許是因為著急，手也亂動著，一不小心將杯蓋從床頭柜上劃了下來。　

　　蘇歸曉心里一緊，連忙趕了過去，扶著李國慶讓他重新躺好，問他：“怎么了？”　

　　李國慶著急地比畫著，一抬手不小心打到了蘇歸曉的左臉，許是因為著急，病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只顧著張嘴說話：“我……我要……”　

　　“哎喲，這是怎么了？”　

　　剛剛出去倒水的女家屬終于回來了，見李國慶在這邊動，就三步并兩步過來扶住他。　

　　李國慶用力喘了幾口氣，而后似乎終于平靜下來，再開口時吐字清晰了不少：“我要喝水。”　

　　蘇歸曉蹙眉，患者有短暫的言語不清，大概持續(xù)了幾十秒鐘，難道是短暫性腦缺血發(fā)作？　

　　女家屬伸手要拿床頭柜上的水杯，轉頭就看到蘇歸曉有些礙事地站在那里，因而疑惑道：“你怎么在這里？不是說好由韓醫(yī)生負責我們了嗎？”　

　　蘇歸曉從白大褂胸前的兜里掏出瞳孔筆，簡短解釋道：“剛才患者突然說話有些不清楚，我剛好在這邊就過來看一下。”　

　　她說著，伸手翻開患者的眼皮，用瞳孔筆照射查看患者的對光反射。　

　　還好，沒有什么問題。　

　　蘇歸曉收起筆，又對患者道：“舉舉手，動動腿，有覺得肢體無力嗎？”　

　　李國慶依言動了動，動到一半反應過來，又指了指水杯子：“我要先喝水。”　

　　女家屬將水杯舉到他面前，吸管遞到他的嘴里，病人喝了幾口水后，女家屬又問他：“你現(xiàn)在有哪兒不得勁嗎？”　

　　病人清了清嗓子，搖了搖頭：“沒事，我就是剛才突然舌頭有點硬，說話有點不清楚，可能就是渴了，就那么一下，已經(jīng)沒事了。”　

　　女家屬這才松了口氣，蘇歸曉卻沒有完全放心：“手和腳的活動都沒事？再抬起來我看看。”　

　　女家屬有些不樂意：“他現(xiàn)在也沒什么事，剛做完手術第二天，就別折騰他了吧，有什么事我們會和小韓醫(yī)生溝通……”　

　　正說著，韓曉天走進了病房。　

　　女家屬看到韓曉天，因為熱切，聲音都大了起來：“韓醫(yī)生，你終于來了。”　

　　對于家屬如此激動，韓曉天也有些意外：“怎么了？”　

　　病人的管床醫(yī)生已到，蘇歸曉自然沒有必要再留在這里惹人嫌，因此，她向韓曉天道：“大概幾分鐘之前，患者突發(fā)言語不清，持續(xù)了大概幾十秒鐘，現(xiàn)在基本已經(jīng)完全好轉，我懷疑是TIA[1]，患者自訴肢體活動沒有問題，但不配合查體，你再看看吧。”　

　　聽到病人有新發(fā)情況，韓曉天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掏出了叩診錘，這次家屬沒有再阻攔。　

　　這里已經(jīng)不需要她了，蘇歸曉轉身離開病房，卻在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身后傳來女家屬的聲音：“韓醫(yī)生，那個女醫(yī)生是不是個新手啊，感覺她老想拿我們家老伴練手呢……”　

　　對于這個患者，蘇歸曉就是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原想回到辦公室靜下心來仔細再想想，卻沒想到冤家路窄，一進門就看到了坐在靠門口電腦前的葉和安。　

　　葉和安手里拿著一個病歷，許是聽到了腳步聲，也抬起了頭來，兩人視線相接，不過是短短片刻，他隨即低下頭繼續(xù)自己的工作。　

　　所以……他不是來找她的，不是來催她論文的？　

　　見蘇歸曉站在門口，嚴安逸向她解釋道：“葉師兄是老板讓他來查患者資料的，不耽誤咱們工作，怎么樣，剛才查房還順利嗎？”　

　　原來是這樣。　

　　蘇歸曉走進屋，對嚴安逸道：“二十六床我總覺得他的情況不太對。”　

　　嚴安逸思索了一番：“二十六床？不就是昨天非要轉給曉天負責的那個患者嗎？”　

　　“對，他剛剛突發(fā)言語不清，十幾秒就好轉了，我懷疑是TIA，這個情況有點奇怪，而且昨天我問他的時候，他說他其實發(fā)病之前就有頭痛和肢體無力的癥狀，他會不會不是單純的外傷性硬膜下出血……”　

　　嚴安逸想了想：“如果不是外傷性硬膜下出血，那你覺得是什么？”　

　　蘇歸曉搖了搖頭，僅憑現(xiàn)在的線索，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　

　　適逢韓曉天也腳步匆匆地趕回了醫(yī)生辦公室，一進屋就直奔空電腦前，開了新的檢查醫(yī)囑。　

　　嚴安逸問他：“正說著你那個病人呢，怎么樣？有什么想法？”　

　　韓曉天手里開著檢查單，皺了皺眉：“老爺子現(xiàn)在狀態(tài)挺好的，我和南哥商量了一下，覺得這次的病情變化未必和硬膜下出血與手術有直接關系，病人年紀大了，血管要是不太好，出現(xiàn)TIA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保險起見我們先給他查個核磁。”　

　　韓曉天說話間，檢查單已經(jīng)打印完了，他拿著檢查單又匆匆走了出去。　

　　雖然韓曉天這樣說，但蘇歸曉心里依舊有疑慮，她的心思全部寫在了臉上，嚴安逸問她：“還是覺得不對勁？”　

　　蘇歸曉遲疑了片刻，點了下頭。　

　　嚴安逸道：“我倒是覺得曉天說得有道理，病人畢竟年紀大了，平時不忌煙不忌酒，血管估計好不到哪兒去，TIA高發(fā)于老年人群體，你也不是不知道，未必真和他硬膜下出血有關系。”　

　　他頓了頓，又道：“你們女生啊就是想得太多，一根頭發(fā)絲的事都能腦補出一段故事來，別太擔心了！”　

　　旁邊的人從這話里聽出了些不尋常的意味，調笑道：“喲，嚴師兄這是惹上了哪兒來的情絲，惹嫂子不高興了？”　

　　剛剛病歷探討的嚴肅氣氛逐漸被帶歪，連帶著話題一起跑偏。　

　　說起這事，嚴安逸就一腦門的官司：“別提了，我發(fā)現(xiàn)女生都以為自己是福爾摩斯附體，非說我身上有女生的香水味，還發(fā)現(xiàn)了一根長頭發(fā)，追著我問是誰的，我哪兒知道是誰的？搞不好……”嚴安逸說著，一轉頭看到了一旁的蘇歸曉，“搞不好是蘇歸曉的呢！”　

　　蘇歸曉的思維還停留在剛剛對二十六床的討論中，看著拿自己當擋箭牌的嚴安逸，也沒拆穿，半開玩笑地應了句：“那這事賴我，改天我得上門跟嫂子負荊請罪去。”　

　　原本的一句玩笑話，卻沒想到引來嚴安逸極為嚴肅的回應：“你可千萬別！你嫂子上次看到師門聚餐的照片，尤其是你剛好就站我旁邊，她就指著你問了我半天這是誰，她要是看到你真人……”　

　　“神外冰美人”的稱號也不是誰都能得到的。　

　　嚴安逸的話沒說完，但話中之意已經(jīng)明顯，蘇歸曉挑眉：“師兄這是在夸我好看嗎？”　

　　原本也是話趕話的玩笑話，卻沒想到嚴安逸認真了起來，用一種長輩的口吻道：“你呀，好看當然是好看的，就是這性格吧……其實跟你溝通的時候我也沒覺得你有什么問題，但在其他人面前你得溫柔點，別老讓別人說你不好相處。”　

　　蘇歸曉輕笑了一聲，眉眼間卻沒什么笑意：“和師兄你聊得來自然就話多些，但對于其他不同路的人，我一向沒什么耐心。”　

　　道不同，不相為謀。　

　　蘇歸曉說這話的時候，葉和安正在一旁翻看著一份紙質報告，連一個眼神都未曾給過蘇歸曉這邊，只是他面前的這頁報告已經(jīng)看了很久還沒有看完。　

　　急診核磁，結果提示腦組織未見缺血性改變，腦血管未見明顯異常，之前的一過性言語不清應該是短暫性腦缺血發(fā)作沒錯，只是這病因卻有些奇怪。　

　　因為患者一般狀況尚可，言語不清也已經(jīng)完全恢復，磁共振成像和磁共振血管造影未見新的異常，周啟南與上級商議過之后決定暫時繼續(xù)觀察，適逢午休時間，辦公室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去吃飯或者午休，只剩下蘇歸曉和葉和安還坐在原位。　

　　嚴安逸走到蘇歸曉身邊，只見她還在盯著李國慶的頭核磁看，問她：“還是覺得有問題？”　

　　蘇歸曉點了下頭：“患者MRA[2]上血管沒有明顯問題，而又偏巧趕在這個時候發(fā)作TIA……”　

　　“雖然MRA上大血管沒什么問題，但也說不準是穿支之類的小血管不好導致的這次TIA，只是從咱們現(xiàn)在的MRA上看不到，極特殊的情況我們管控不了，按照常規(guī)診療流程來就好。”　

　　也不知怎的，蘇歸曉忽然就想起了那天在重癥醫(yī)學科她和葉和安爭吵時曾說出的那一句：“可是每一個證據(jù)的產(chǎn)生都是極其漫長而曲折的過程，作為臨床醫(yī)生，能做到以現(xiàn)有經(jīng)驗用最好的方法去救治每一個患者已經(jīng)實屬不易。”　

　　可在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僅有現(xiàn)有的經(jīng)驗、常規(guī)的流程似乎是不夠的。　

　　她沉思了片刻，說：“MRA上因為技術限制不能看到的，除了微小的血管還有一些特殊的血管畸形，有沒有可能……”　

　　嚴安逸聽出苗頭不對，趕忙攔住她：“你總不會在想讓病人去做個DSA吧？你可趁早打住，那家家屬之前就和曉天說覺得你像是拿他家在練手，他家經(jīng)濟狀況本來也不算好，剛做完核磁沒什么事，你這個時候跟他們說再做個需要上手術臺的檢查，他們不把你投訴到醫(yī)務處說你過度診療才怪！”　

　　[1]即短暫性腦缺血發(fā)作。[2]即磁共振血管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