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打開的那一刻，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時的李國慶家屬，迫不及待地迎了上來。　

　　周啟南向她簡單介紹手術的情況：“患者是前顱底硬腦膜動靜脈瘺，引流靜脈擴張迂曲形成靜脈湖[1]，位于前顱底，靠近瘺口起始處，術中已經(jīng)進行處理，手術順利，術后進ICU觀察24小時，沒有什么問題的話可以轉回普通病房。”　

　　聽說手術順利，李國慶家屬長舒了一口氣，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喜色，她握住周啟南的手激動道：“太謝謝您了，周醫(yī)生。這次要不是您，可發(fā)現(xiàn)不了這么復雜的病情！”　

　　家屬說話的時候，看都沒有看旁邊的蘇歸曉一眼，是真心實意地將這功勞歸在了周啟南身上。　

　　若是在平時也就算了，剛剛的手術臺上，周啟南經(jīng)歷了張建忠兩番敲打，難堪得很，此刻蘇歸曉也在旁邊，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家屬這所謂的感激，落在他耳中卻更像是一種諷刺。　

　　周啟南將手收了回來，蹙緊眉，冷聲道：“先發(fā)現(xiàn)你家患者情況異常的不是我，要謝就謝你面前的這位女醫(yī)生吧。”　

　　家屬一怔，沒想到他會這么說，轉過頭來打量了蘇歸曉兩眼，卻又很快掉轉目光，繼續(xù)對周啟南道：“您太謙虛了，這么復雜的病情哪是隨便誰都能發(fā)現(xiàn)的，還是您先建議我們做血管造影，才發(fā)現(xiàn)的血管畸形，這功勞還是得算在您頭上！”　

　　家屬自以為得體的說辭，卻字字戳在了周啟南難堪的痛腳上。即使是血管造影，也是蘇歸曉堅持要完成的，家屬越是夸他，就越是像在蘇歸曉面前打他的臉。　

　　周啟南的臉色愈發(fā)難看起來，言語中也帶了幾分火氣：“醫(yī)生看病不是為了算什么功勞，不管是我還是蘇醫(yī)生，都是為了幫助患者罷了，可你們作為患者和家屬，卻因為對醫(yī)生的偏見，隱瞞癥狀、誤導醫(yī)生，差點耽誤了病情！　

　　“患者這次入院很可能并不是因為外傷所導致的硬膜下血腫，而是靜脈湖破裂導致的慢性硬膜下血腫，血腫又導致患者出現(xiàn)頭暈跌倒造成外傷。入院之后伴有反復的TIA樣癥狀，這可能與靜脈充血及逆流導致局部腦灌注壓力不足有關，如果之前你們沒有矢口否認曾經(jīng)說過的外傷前頭暈無力，沒有掩飾每一次TIA的癥狀，我們大概早就會懷疑患者有更復雜的病因，又怎么會走那么多彎路？”　

　　作為醫(yī)生，周啟南自然知道這種時候指責患者和家屬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也不是明智的選擇，可是面對家屬依舊自以為是的模樣，他最后的一點耐心已經(jīng)用盡。　

　　誰又能想到，家屬對蘇歸曉的偏見卻堪堪害了他，差點讓他釀下大禍。　

　　周啟南的語速越來越快，語氣也越來越嚴厲，說到最后，話音落，四下一時寂靜，家屬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直接呆在了當場。　

　　家屬畢竟五十多歲了，也經(jīng)受過生活的滄桑洗禮，此時眼神中帶著迷茫和委屈，不似剛才那般強勢，倒顯得有幾分可憐了。　

　　她看了看周啟南，又看了看蘇歸曉，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又什么都沒說出來。　

　　不遠處其他等候的家屬，不明所以地探頭看向他們的方向。　

　　蘇歸曉覺得這場面多少有些難看，她也沒有時間與這家屬消磨，索性不等這家屬再說什么，直接道：“謝和功勞就不必談了，只期望您下次再見到女醫(yī)生的時候，不要再那么著急地把她換掉。”　

　　蘇歸曉說完，便與周啟南和韓曉天一起將患者推到了神經(jīng)ICU。　

　　此時已經(jīng)臨近下班時間，ICU的晚交班已經(jīng)結束，與ICU值班的一線和二線交代好病人情況之后，蘇歸曉和韓曉天就先行離開了。　

　　周啟南倒是沒有著急走，重癥辦公室走廊盡處的房間門半關著，望進去，果然見到戴著暗紅色蝴蝶結頭花的陳一妍，正收拾著桌子上的文件。　

　　周啟南象征性地敲了敲門，陳一妍抬頭見到來的是他，意外之后卻又覺得并不意外。　

　　果然，周啟南走進辦公室，先是客氣了一句：“現(xiàn)在忙嗎？”　

　　陳一妍雖然正在忙著整理明天開會前需要交給導師劉季雯主任閱覽的資料，但也知周啟南找她自然是有重要的話要問，因此搖了搖頭。　

　　周啟南將門關上，才試探地問道：“明天早上的會……都來嗎？”　

　　先前陳一妍同周啟南說過時間一到，林一航會親自來提出替換蘇歸曉的事情，而明天就是截止的時間。　

　　周啟南既然知道明天的會議時間，也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與張建忠主任溝通過，即將加入這個項目了。　

　　陳一妍牽唇，輕點了下頭：“都來。”　

　　不管是葉和安、林一航，又或者是她的導師劉季雯主任，所有的決策者明天都將在場，變化一旦發(fā)生就將是最終決定，難以挽回。　

　　周啟南這才松了口氣，隨后正色道：“這么重要的課題，就應該盡快推進，不能總是在沒有意義的地方耽誤時間。”　

　　陳一妍會意，應聲道：“明天之后應該就不會了。”　

　　這是周啟南想要的答案。　

　　雖然今天他在李國慶這個病人身上翻了車，但假如能有高質量的科研產(chǎn)出，尤其是在事關主任升職的重要課題里成為主力，其余的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明天的會，蘇歸曉會被換掉，而他會加入這個課題，這就是他所期待的。　

　　雖然他和蘇歸曉合不太來，但兩個人的身份和年齡之間還是有著不小的差距，周啟南倒也不是針對她，只不過看到U盤里他們之前整理的數(shù)據(jù)和模型后，他意識到她現(xiàn)在所拿到的科研課題是個極好的餅。既然蘇歸曉不想做，也沒能力完成，那么他來。　

　　蘇歸曉回到宿舍的時候，正遇到推門而出要去食堂的室友梁亞怡。　

　　兩個人差點撞上，梁亞怡也嚇了一跳，見到是蘇歸曉更感驚奇：“你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　

　　蘇歸曉在外科，下班時間因為手術情況不同，本就不是很規(guī)律，而后這個“拼命三娘”還要在科里復盤手術，就算不值班，也總是臨近睡覺的時間才回宿舍。　

　　蘇歸曉進門放下書包，簡單解釋道：“有個急活，要趕篇論文。”　

　　梁亞怡有些意外，誰不知道蘇歸曉只關心看病和手術，從沒見她對論文上過心，今天這事倒是有些稀奇。　

　　“什么論文？”梁亞怡問道，想了想，又問：“你吃飯了嗎？”　

　　蘇歸曉打開電腦，說話的同時干活的手也沒停：“一篇病例報道，時間緊，我也不餓，晚點吃口餅干對付一下就行了。”　

　　梁亞怡是神內的，日常除了看病就是寫論文，因而對文章撰寫比較熟悉，自信滿滿地開口安慰蘇歸曉道：“你也別太擔心，病例報道相比于其他論文形式要短，就算是英文的，一般來講寫個兩三天，再改個兩三天就差不多了。”　

　　她說的沒錯，只不過……　

　　蘇歸曉輕嘆氣：“可我只有今晚的時間了。”　

　　梁亞怡一怔，顯然沒想到時間如此緊迫，沉默了半晌，最終憋出了一句：“那……你保重。”　

　　保不了重了。　

　　通宵未眠，蘇歸曉竭盡所能，才堪堪在早上七點多的時候寫完了初稿。　

　　梁亞怡起床的時候，只見蘇歸曉還在專注地埋首于電腦屏幕前，頭發(fā)蓬蓬亂亂的，梁亞怡叫了她一聲：“歸曉，你不會一夜沒睡吧？”　

　　蘇歸曉聽到她的聲音，本能地轉過頭來，梁亞怡只見她臉色發(fā)沉，眼睛里已然出了血絲，剛剛那個問題的答案已經(jīng)昭然若揭。　

　　梁亞怡有些心疼地一嘆氣：“歸曉，雖然我們都知道你有你的理想，但你也要考慮你身體能不能受得了啊。工作是工作，人活著首先還是要好好生活，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這才是真正的醫(yī)學真理！”　

　　與蘇歸曉不同，梁亞怡出身于一個還算富裕的小康之家，雖然學醫(yī)但并沒有什么大志向，找個不錯的醫(yī)院工作、領份不錯的工資、平日里能吃吃喝喝才是她最大的快樂。　

　　她家長輩倒是期望她能有一番大成就，時常提點她年輕人要肯刻苦、能吃苦，梁亞怡卻從來不吃這一套，她的人生信條是人生苦短，苦一苦說不定這輩子就過去了，她可不！　

　　工作的時候好好工作，能休息的時候暢快休息，保持工作和生活的平衡是她的頭等大事。談談戀愛、看看風景，除了工作，生活還有許多維度。　

　　梁亞怡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可是一看蘇歸曉只是專注地盯著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就知道：得，自己又白說了！　

　　只見蘇歸曉默默念著什么，手中的鼠標不斷向下滑著，大概是在最后檢查自己的文檔。　

　　終于，蘇歸曉停了下來，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梁亞怡問：“寫完了？”　

　　蘇歸曉點頭：“還有很多細節(jié)需要再推敲，現(xiàn)在沒時間了，好再之后還有機會。”　

　　適逢梁亞怡換完了衣服，聽蘇歸曉這樣說，倒也有些好奇她第一次寫出來的病例報道會是什么水平，因而湊到電腦屏幕前看了看。　

　　不看不要緊，一看只覺得壓力如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　

　　雖然算不上完美，并且由于個人的寫作習慣不同，有一些寫法還有待商榷，但念在蘇歸曉是第一次寫，還是一個通宵趕出來的，初稿能達到這樣的水平已經(jīng)很不錯了。像蘇歸曉這樣的同學，絕對會給人許多競爭壓力。　

　　但就在血壓即將上升的那一刻，梁亞怡心大的天賦還是占了上風。　

　　雖然蘇歸曉天賦不錯，但在論文寫作上還是沒她有經(jīng)驗、寫得好。就算之后蘇歸曉有可能會超過她，那超過就超過吧，以后的事兒就以后再擔心去吧，眼下她還是更想知道今天食堂的包子是什么餡兒的。　

　　正想著，她一抬頭，只見時間已經(jīng)七點過半。　

　　她大叫一聲：“糟糕！要遲到了！”　

　　蘇歸曉看了一眼表，對她道：“你不是說你現(xiàn)在輪轉的病房主任抓遲到超級變態(tài)嗎？你今天怕是來不及去食堂了！”　

　　梁亞怡哭喪著臉，但內心也只是稍稍掙扎了一下，就有了決定：“挨罵就挨罵吧，還是包子比較重要，苦啥也不能苦了我的肚子，早上不吃飯容易得胃炎和膽結石！”　

　　蘇歸曉輕笑一聲：“這理由找的，醫(yī)沒白學。”　

　　梁亞怡說得頭頭是道：“學醫(yī)的人更要懂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隨著梁亞怡前腳沖出了宿舍，奔向食堂，蘇歸曉終于將自己寫好的文檔用郵件發(fā)到了葉和安的郵箱。　

　　她看向鏡子中的自己，因為通宵，臉上是明顯的憔悴，黑眼圈也已經(jīng)初見雛形。眼見離上班時間還有不到二十分鐘，蘇歸曉快速打開化妝包，拿起粉撲在臉上按了幾層，又補上了口紅，確定旁人看不出她的疲憊之后，才關上臺燈，加速前往病房。　

　　約定的會議時間在早上八點，清早的四環(huán)路堵車有些厲害，葉和安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七點五十有余。　

　　進會議室的時候里面只有零星的幾個人，簡短的寒暄過后，葉和安找到座位坐下，將襯衫袖子略向上挽了挽，拿出手機回復了幾條消息，隨后點開郵箱，正要如常查看一下郵箱里的信件。　

　　會議室里的網(wǎng)算不上好，頁面上象征著等候的圓點轉了幾圈，才終于有要打開的跡象，正在這時，會議室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　

　　“主任，您先進！”　

　　葉和安抬頭，只見周啟南跟著張建忠走了進來。　

　　對于周啟南的出現(xiàn)，葉和安已經(jīng)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他放下手機，不動聲色地向張建忠打了一聲招呼：“主任。”　

　　團隊集體會議，今日的場合也算正式，葉和安一身黑色襯衫搭著黑色西褲，他原本就身形挺拔，此時更顯得清冷疏離，與他們這些穿著白大褂的人相比顯得尤為與眾不同。　

　　他已經(jīng)不是醫(yī)生，沒資格再穿白大褂，自然是不同的。　

　　張建忠的眼中劃過一瞬的憾意，他點頭回應了葉和安，開口時卻主動提及了之前的事：“小葉，這次的硬腦膜動靜脈瘺病例多虧了你幫忙，影像做得不錯，讓我對咱們的課題更有信心了。”　

　　葉和安遲疑了一瞬，還是說：“老師，其實這次病例，主要還是因為蘇歸曉……”　

　　話還沒有說完，會議室的門再一次被推開。　

　　這次明顯要熱鬧許多，內科的劉季雯主任、林一航，還有陳一妍等人一起走了進來。眼見著人已經(jīng)基本到齊，原定開會的時間也到了，簡單打過招呼之后，張建忠就牽頭開始了今天的會議。　

　　“劉主任、小林、小葉，還有各位課題組的成員，這次腦血管病AI影像判讀的項目不只是國家級重點課題，更是醫(yī)院多學科合作、醫(yī)工結合的示范，相信大家都已經(jīng)接到了有關指示，保證課題的有效進展是重中之重，因此，團隊成員的選擇和分工非常關鍵。”　

　　張建忠說著，環(huán)視了一下會議室內的眾人。　

　　周啟南坐在沙發(fā)上，后背愈發(fā)挺直了幾分，握起成拳的手透露出他內心的期待。　

　　已經(jīng)過了八點，神經(jīng)外科病房的早交班如常開始，只是這一次，辦公室的人似乎少了一些。　

　　不僅每周五都會出席早交班的大主任張建忠意外缺席，就連周啟南都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　

　　蘇歸曉莫名地覺得有些不安，悄悄查看了一次郵箱，還沒有收到葉和安的回信。　

　　交班結束之后，嚴安逸向組內一線代為傳達周啟南的安排：“大家先各自處理一下自己患者的情況，周老師和張主任去開會了，等他們回來就查房，大家做好準備。”　

　　周啟南和張主任一起去開會了？　

　　蘇歸曉向嚴安逸低聲詢問道：“師兄，你知道主任他們去開什么會了嗎？”　

　　“就是AI那個課題和公司以及內科的合作會，領導們都在。”嚴安逸說著，突然意識到哪里不對，“欸？你不是AI那個課題的嗎？你怎么沒去？”　

　　領導們都在的課題合作會議沒有通知她，而是叫上了周啟南……　

　　[1]靜脈湖，一種常見的血管擴張性病變，好發(fā)于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