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狐貍精，我不記得我是從哪兒來的，也不記得我為什么變成了人形。我是在一棵菩提樹下醒來的，所以我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小提，菩提的提。

離這顆菩提樹不遠有一座廟，常有個小和尚出來提水，他呆呆傻傻的但長得卻俊俏。

我總喜歡坐在樹上遠遠地看他。

看久了我總覺得我在哪兒見過他，可又想不起來，也許這就是佛祖說的緣分，興許我們上輩子認識，那上輩子我一定一開始就是人。

這日，明明輪到他去提水的，可時辰都過了也沒有一個和尚出來，我想進去看看，又覺得佛祖恐怕會不高興。

猶豫了一番，還是進去了。沒有我想象中的佛光普照，莊嚴肅穆，而是一片混亂。

土匪來了。

皇帝昏庸，地方割據，匪患叢生，我知道世道不太平，可寺廟任誰也是要敬上三分的。

這上哪兒找人去。

我環顧四周發現大殿里人最多，便順著臺階一路跑了進去，有土匪注意到我了，拿著棍棒來追我，還有人吹著口哨想要戲弄我。

跌跌撞撞終于進了大殿，看了一圈，發現小和尚蜷縮在供桌下面，我沖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跟我走，我是來救你的。”

“救......那你救救我師傅，還有我師兄。”

這么多人我怎么救，況且有些人已經躺在地上沒救了。

我不說話，他也僵持著不肯走。

“走吧，孩子。”

聞聲看去，說話的是一位老和尚，閉目端坐，身頹卻氣堅，白色的胡子上掛著絲絲紅血。

“求你了。”

小和尚不僅不走，還給我跪下了，眼里噙著淚。

“我......”我有什么辦法。

說話間，幾個大漢提著刀向我逼近。

我一著急，想著能不能使點妖精的本事，沒想到還真成了，他們丟了刀開始往后退，嚇得屁滾尿流，就連身后一直哼哼唧唧求我的小和尚也沒聲音了。

其實按理說我是該有點什么法術的，但我從沒使過，可能是我不會，也可能是我我忘了該怎么用了。

果然，這種本事就得千鈞一發之際才能用。

“妖......妖精！”

“什么妖精，仙姑，仙姑饒命。”

???

我回頭，小和尚瞪大了眼正看著我。

“耳......朵。”

我伸手一摸，原來是耳朵冒出來了，那，我不還是手無縛雞之力嗎？

于是，我當機立斷拽著小和尚的手腕拖著他跑了出去，他好像被嚇蒙了，不知道反抗了，由著我將他拖了出來。

出了大殿一口氣還沒喘，后面便有零星幾個人追了上來。

我本來以為能唬住他們呢。

我只好繼續拽著小和尚跑，不知跑了多久，我實在沒力氣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回頭廟里冒出濃煙，零星追著的幾個人也不見了。

“哎！”

我正想跟小和尚說說，扭頭卻看見他正在掉眼淚。

“你別哭了......”

他看上去蠻可憐的，我也不知道說什么，思來想去干巴巴來了這么一句。

“謝謝。”

說了這么一句話后，他還是接著哭。我坐在他旁邊，看看天，扣扣地，逗逗地上的螞蟻，最后實在無聊了，我打算去林子里摘點果子吃。

“你餓嗎？”

他還是不理我。

我就叮囑他不要亂跑便自己進了林子。

等我回來時，他還坐在原地，抱著膝，不掉眼淚了，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

我拿了一個紅紅的果子，伸到他面前，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林子里的果子我常吃，這個紅色的最甜了。

等了會兒他還是不動，我干脆把果子放到了他的臂彎里，正正好放了一個，我覺得有趣于是往另一邊也放了一個。

他不吃，但跑了這么久，我可餓了，于是我就坐在他旁邊吃了起來。

我吃得只剩下最后一個果子了他還是一個沒動，他要是再不吃，我恐怕會忍不住把果子全都吃了的，到時候他后悔就晚了。

于是我拿了手里最后一個果子，往他嘴里塞，我往前伸，他就往后躲，突然他嘭地一聲仰面躺在了地上，我看見他咧了咧嘴。

“你笑了！”

“沒有。”

“就是笑了，我明明看見了。”

我不依不撓，他拒不承認，最后他真的笑了起來，只不過笑得很丑。

“這回笑了吧，笑了就吃果子吧，可甜了。”

他坐起來，從地上撿起剛剛掉在地上的紅果子到衣服上擦了擦，又愣了很久才開始吃。

吃完了果子，我們就這樣坐在河邊的細沙子上，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就這樣看著天空變成了一層一層的，從紫到黃。

“你......你是......”

“我是狐貍精。”

他問得扭捏，我答得爽快，倒噎得他說不出話來了。良久，他這句話的下半句才說了出來。

“那......佛祖。”

看他的表情我也知道他想說什么，他肯定覺得我不該進佛寺，我本應該也是進不了佛寺的，其實我也聽過一些話本子說妖精鬼魂都害怕佛光，我沒見過鬼魂，至于佛光，這次佛祖沒把我怎么樣，倒是再出來晚一點就要被火給燒死了。

“佛什么祖，是我救了你，而且生佛不二，知道嗎？”

“生佛不二”，他喃喃道。

聽他一重復，我才發覺我剛脫口而出了一句什么話，這四個字就像蛇一樣突然鉆進了我的腦子里。回過神兒來，我自己也愣了愣。“生佛不二”，眾生平等嗎？我覺得是這個意思，那我和佛祖就沒有誰高誰低，誰貴誰賤了，畢竟我也是“生”。

“這句話的意思是眾生和佛陀都具有共通的清凈本性。”

聽他說完我又覺得好像跟我理解得不一樣了。

我沒說話，自己在心里反復琢磨了老大一會兒。

他就在一旁坐著，像空氣一樣，悄無聲息。

“你以后打算去哪兒？”

我問，我想了半天還是覺得他說的意思跟我想的差不多。

他想了想說：“去國寺。”

“去國寺，繼續當和尚嗎”，聽到國寺兩個字我便脫口而出，“不遠處的席家鎮也有寺廟，為什么非要去國寺？”

“國寺是最大的寺，有最多的經書。而且，師傅和我爹都說過，我有佛緣。”

佛緣，應該是與佛的緣分吧。

“去國寺，學佛，成佛，離厭苦，求涅槃。”

他又補充道。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和之前那個挑水的小和尚一點也不一樣，和剛剛掉眼淚的小和尚也不一樣，好像變了一個人，但卻讓我覺得很熟悉。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了一個穿袈裟的和尚，可他明明穿得是青灰色的粗布袍子。

國寺在都城，在最北邊，而我們在最南邊，我問他怎么去，他說走著去。

我說要跟他一起去，他不愿意，他覺得出家人不該和女子同行，況且我還不是正兒八經的人。

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但我還是一路跟著他。

他也沒說什么。

我們先回了趟佛寺，火早就滅了，遠遠地圍著一些百姓。

他穿過人群走了進去，大概因為他是個和尚，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給他讓路，剛剛嗡嗡的討論聲也沒了。

我就跟在他身后不遠處卻是一路道歉擠進去的。

只有原來放著一尊大佛的正殿還能些許看出些原來的樣貌，是因為那尊佛像。

我擠到最前排就沒再往前走，只是看著他慢慢上了臺階，磕頭，誦經。

離開了寺廟，又是一路無話。

我走在后面絞盡腦汁想著說點什么好叫他開心。

想著想著，突然發現我好像連他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問他。

“榮平。”

榮平，我在心里琢磨著這兩個字該長什么樣子。說來也怪，我竟然識字的，我本來覺得也許人生來就是識字的，我變成了人自然就識字了，后來我才發現原來小娃娃是要先生教的。

“桐木之榮，平舒之平”

他又補充道。

他沒有盤纏，我也沒有錢。不過我能摘果子吃，我還會叉魚，抓野兔，捕野雞。總不會餓死的。

一次我提著只兔子去給他看，想著可以吃頓好的了，他卻嘴唇發抖。我這才想起來他不能吃肉。

他總說叫我別再跟著他了，不像話，我就跟別人說我是他妹妹。

每到一戶人家家里借宿化緣，敲開了門，不等主人見了我變臉色，我就先把一套說辭說了出來，說我們兄妹如何相依為命，廟里怎么遭了難，再有就是兄長雄心壯志欲求成佛。

他說我這是妄語，業不正。

我說我這是三全其美。

況且每次我將這套爛熟于心的說辭說出來時，他也并未打斷，面上也無慍色。

那日我們剛進了一片村子，便見一個阿婆拖著自己的孫子，罵罵咧咧，進了家門，孫子也不甘示弱，紅著眼爭辯些什么。兩人衣服都是縫縫補補，但卻干凈。除此之外，村子里便再無人聲，狗吠雞鳴也聽不到。

我正想說這村子荒涼恐怕都是窮苦人家。

那位阿婆卻又從家中一路小跑了過來，問我們是不是要化緣。

榮平說了是。

阿婆聽了很高興，請我們到她家里去。

我們來想提醒他阿婆應該是信佛的人，熱心腸，但家里應該不富裕，我們就不要添麻煩了。但榮平卻一口答應，跟著人家走了。

到了一看，阿婆家里果然是家徒四壁。

剛剛那個小孩兒坐在板凳上賭氣，梗著脖子一句話也不說，阿婆卻很興奮，張羅著做飯，喊孫子幫忙。

聽阿婆叫得名字，那小孩兒應該是叫阿毛，長得像根棍兒似的，黑，瘦。

坐了禍，阿毛搬個小板凳在灶前燒火，阿婆便過來跟我們說話了。

先是拉了拉家常，說阿毛不懂事兒，亂跑，這世道大小伙子跑出去都要被拉去充軍的，更別說還有土匪，又說我們這一路走得辛苦。

榮平木訥得很，不大會聊天，我就跟阿婆說了起來。

但阿婆好像不大愿意跟我說，臉上雖掛著笑，眼睛卻時不時往榮平身上看。

“這位小施主先前是在哪個寺里啊，是有度牒的嗎？”

一聽這話，阿婆不會是懷疑他不是正經和尚吧。

于是我趕忙將先前那番說辭原封不動又來了一遍。

說完，阿婆兩眼放光，我也松了一口氣。

剛才的天又繼續聊了下去，只是這回阿婆話鋒一轉，把阿毛夸得天花亂墜，說他能干。

我瞧著，阿毛確實是個能干的小孩兒。

吃飯時，圖窮見匕。

阿婆求榮平收阿毛做徒弟，讓他去寺里當和尚。

我雖然不懂他們當和尚的條件和規矩，但是肯定不容易，因為和尚不用交稅也不用服役，人人都想當和尚，要是人人都去當和尚那誰來供養皇帝和貴族，誰來打仗呢。

榮平沒說話，我也不敢吭，阿毛低著頭，阿婆滿眼希冀。

突然，阿婆起身在榮平面前跪了下來，還拉著阿毛一起，阿毛掙扎了幾下，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見狀，我趕緊去扶，榮平也去扶，老太太粘在地上似的鐵了心不起來。

“施主發發善心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爹，他爺，都被拉去充了軍，死在外頭，連個墳疙瘩都沒有，現在就剩下這么一個獨苗，哪天被抓走了我可怎么交代啊。”

阿婆哭著說，阿毛跪在旁邊也是滿臉淚。

“奶，沒事兒，他們來抓我，我也不去。”

“你懂啥，你不跟他們走，他們敢把你打死。”

“當和尚不是這么容易的，我也發不了度碟。”

沉默了許久，榮平終于說話了。

“沒事沒事，帶他走就成，快磕頭，叫師傅。”

阿毛，愣著沒動，阿婆按著他磕了下去，臉上笑開了花。

“阿毛要是跟我們走了......”

阿婆笑了，榮平卻面露難色。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就在背后推了他一下啊，讓他硬生生把后面的話吞進了肚子里。

就算阿毛走了，征兵的還是會來，抓不夠人數，到時候死得恐怕是阿婆。

“你......”

“你背后有點臟，我給你拍干凈了。”

頭都磕了，耍不得賴了。

后面半頓飯阿婆吃得喜氣洋洋，榮平和阿毛都哭喪著臉。

吃完飯阿婆去收拾碗筷，阿毛也去了，榮平說出了他原本想說的話。

“你以為阿婆不知道嗎？她比我們都清楚，但是她愿意。”

他低頭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道。

“可我確實會害死她的，業果逃不掉。”

“她會感激你的。”

榮平還是滿面愁容。

“可佛祖不會，這是殺生，業不正。”

聽到這句話我的好脾氣都被磨沒了，這也叫殺生，這叫救人。

我偷偷翻了個白眼，但還是很耐心地勸說道。

“你好好理一理這件事，如果我們不帶阿毛走，那到時候阿毛有可能會死在戰場上或者因為反抗當場喪命，不管是哪種情況阿婆肯定都活不下去了，這樣就是兩條人命啊，現在我們好歹能救下阿毛，不是嗎？”

榮平不說話，我知道他一定聽進去了，就也去給阿婆幫忙了。

屋子里只剩榮平一個人了，他一動不動做了許久。

阿毛很不情愿但還是跟著我們上路了，阿婆給我們準備了很多干糧，還有幾件衣裳。

榮平還是那樣，不說話，哭喪著臉，我懶得理他，便和阿毛走在后面，順便逗他開心。

阿毛一開始也不大愿意說話，就我一個人沒話找話，忽然路邊奔過去一只兔子，阿毛來了話頭，開始跟我講他捕鳥的事兒話，他講的起勁兒，我突然想起一句話“佛法身遍滿”。

“榮平。”

聞言，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阿毛已經講完故事了，也扭頭看我。

“佛法身遍滿。”

“嗯。”

他波瀾不驚。

阿毛轉臉問我：“小提姐姐，你說的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啊？”

聽完，我又沖榮平問。

榮平愣了會兒，應該也是在思考。

“佛攝眾生。”

他說。

我看著他等他繼續往下解釋，他卻不再開口，說得這么短，他這四個字恐怕還要再解釋解釋。

“還是聽不懂。”

阿毛說。

好在，這四個字我懂。

“攝眾生愿，利眾生愿，以慈悲光明救苦眾生。”

這回阿毛聽懂了，他說，他奶奶總說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我偷偷對榮平做了個口型“佛祖不會怪你的。”

我做的很夸張，他一定看懂了。

下午我們趕到了席南，正好阿婆給準備的干糧也吃完了，再往北就是席家鎮了，到了席家鎮便可以去寺里借住。

我們宿在了席東大戶沈員外家，吃得好，住得也好。

還是阿毛告訴我們的，他說沈員外心善。

我跟他說，有錢唄，發發善心也不算啥。

不過說實話，在普通百姓家，就算主人招待得熱心，我們也不會真得由著自己吃飽了。

阿婆的干糧是個意外，因為有阿毛在，她舍不得阿毛，拿了干糧阿婆才能安心點。

沈家給我們安排了客房，一人一間，晚上吃過飯榮平突然來了我的房間。

他先敲門，我以為是送水的人，就叫他進來。

沒想到是榮平，這可不像他的作風啊，他就跟個木頭似的，我不跟他說話他就不會主動理我，但我實在無聊就總跟他絮叨，好在這幾天有了阿毛，我跟阿毛很聊得來。

“怎么夜闖香閨啊。”

我對他拋了個媚眼又故作嬌羞。